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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夜守望(19)

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春天的泥土有一股实实在在的香味,和棺材上的油漆气味一道,随风飘出很远。

坟丘垒好后,陈西风用手碰了碰陈东风。

陈东风愣了一阵才再次跪下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爸爸,我想你!

听见这话的女人先抽泣起来。没听清楚的女人,开始干号几声,随后泪水便真切地流出来。女人们哭得很伤心,什么事也做不了。段飞机和方豹子他们一群男人,将许多纸钱在坟丘四周烧化了。

陈东风蹬在地上,想点燃那根长达十几丈的稻草把子,一连划了十几根火柴,全被风吹熄了。陈西风将口袋里的防风打火机掏出来递过去。陈东风没有接,依然固执地划着火柴,直到终于将稻草把子点着。稻草把子像龙一样盘在坟丘四周的松树和油桐树上。这是老人们的主意,用稻草把子做长明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们习惯用油灯、蜡烛,也有人干脆牵一根电线,用电灯代替。老人们用了半下午时间,亲手捆扎稻草把子。老人们说,陈老小是个从不偷懒的人,不能用懒办法为他送终。

山风吹在稻草把子的火头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返回时,大家再次聚到陈东风家门前的稻场上。没有参加送葬的人,已在那里摆好十几桌酒席。大家没有怎么闹酒,客客气气地将酒喝完,将菜吃完,便各自回家去。

段飞机、陈西风和方月的父母没有走。方豹子在自家门口等了一阵,见陈西风没过来,也返回来了。他们一起陪着陈东风进到屋里。

方月的母亲给大家泡了一杯茶后,一个人坐在油灯刚刚能照见的角落里。

段飞机带头,大家轮番说着大同小异的安慰话。陈东风只顾喝茶,没有开腔。闲聊几句,话题又回到陈老小的身上。段飞机说,大前年,乡里给自己评了个劳动模范,发奖的那天,乡干部突发奇想,要老劳模给新劳模戴红花。那天,他在台上与陈老小合坐的长条凳,在不停地颤抖,他留心细看,发现陈老小脸色不好,手脚在微微发抖。乡干部正式宣布自己为劳动模范时,他听见陈老小猛烈地咳嗽起来。到戴花时,陈老小喃喃地对他说,未必现在只讲赚钱,不讲劳动了?后来,乡干部让陈老小讲话。陈老小站在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一张口便会没完没了地咳嗽。乡干部见情况不对,就让他下台去,不用再说什么了。要命的是,在他下台时,台下发出一阵哄笑。段飞机到现在也不明白,陈老小当时用手拍打着胸膛的意思,是想表示自己力气很壮,还是胸闷难受。陈西风则说起陈老小前年盖这新屋的事,那时陈东风还在读高三,陈老小独自一人在家忙着盖新屋,一个人拖着板车到窑厂买砖,一个人到山上砍树做门窗房梁,屋基也是他一个人一锄一锹地挖出来的。陈西风的父亲见陈老小这般受累,就逼着陈西风想办法,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家关系户那里弄到二十吨平价钢材指标,他将这指标给了乡里的建筑公司。那时平价和市场价差距很大,建筑公司用这差价给陈老小盖座房子也还有赚的。他将一切安排好了,还将建筑公司的领导负责人请来同陈老小见了面。陈老小却发脾气撵他们走,说自己的房子自己盖,别人休想插手。还骂陈西风不该将自己想象成凡事都想偷工减料的混世魔王,人在世一天,就不能老想着如何省心省力,这也想省,那也想省,省来省去,最终还不是将自己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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