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笑,这你都问啊?他说,人家要孩子,我不得不问。她有些急了,问,你问的谁?他急忙说,当然是男的,他说自己能行。她似乎放了些心,又问,那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
做了一年的中医大夫后,他觉得现在太平了。他对知识再也不恐惧了,相反,给他带来无穷的快乐和无限卖弄的空间。整个农村,简直就是知识的原始时期,他就像神农那样传播着文明,也像资本家那样开垦着无限的土地。他觉得这比当老师要有趣得多。他有些得意了。现在,他终于暂时忘了那个右派夏木,放下了多年来沉重的包袱,而且再也不为非要做一个农民而那么苦恼了。他还是愿意做一位乡村的知识分子,这多好!他放松了,他与人开始言笑和玩笑了。童年时父亲的潜移默化使他对乡村的语言充满了敏感,现在,他能模仿地地道道的九州话了。他潜入了语言的内部。他压根都没想到,直到这时候,直到他反而不愿做一位大地的主人不愿匍匐于大地的时候,他仿佛对大地有些懂了。他开始捕捉农村人的心理,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他成了一位乡村心理学家。他知道一年的什么时候干什么,能看出西边飞来的一块云彩会带来怎样的风和雨。学医的同时,他还迷上了 《 易经 》。说来也奇怪,那么深奥的哲学,在仅仅识了几个字的农民却似乎能看得懂,而且有一种天然的领悟力,相反,简单的知识,特别是物理化学知识,对于那些农村的知识分子简直又是天书。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些农民的天然能力,但他一样在接近。他知道得比那些人要多得多,现在他只需要慢慢地领会,慢慢地阅读和体味大地就行了。他的确是与大地越来越近了,但他明白,还差得千里万里。那里面所缺的,仍然是童年时培养的天然的信仰。
所有这些知识与经验以及他独特的领悟力,使他能够对一个人在见面、聊天十分钟之后,就能把这个人的已经历的人生大体猜得差不多,他虽不能说上细节,但能说得上他是干什么的,去过哪些地方,读过什么书,童年时什么脾气,后来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在家里什么地位,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父亲还在不在世,等等等等。你想想,即使那样,还能不使一个人惊奇吗?即使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也不具备他那样的能力。这是他,这个右派多年潜伏的成果。他用医学的知识,他用古老的所有能讲出的知识,用神秘的面相学,用各种根本无法言传的知识和能力,将乡下人征服了。他乐在其中,他笑容满面,他行云流水。他与这里所有的人都像阳光和空气一样融于一体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变了。这个书生,这个从小就被一个语言学家和道德学家将圣人之道铸于他体内的传统知识分子,这个即使在极恶劣的条件下都能遵循圣人之教来谨慎行事的读书人,这个怀着无限感激之情并仍然怀有潜在的恐惧——实际上是黑户的右派,现在,在慢慢地接近不惑之年的那些岁月里,发现自己变了,而且是义无反顾地变了。就像春天的阳光硬是要化去冰冻的山川,就像秋天的风必然要吹掉那树上的绿叶一样。有些东西无望地要失去,而另外一些东西不可预料地要到来。这个道德主义者发现自己体内有一种快乐的激素在生长,它们让他愉快地与女人说话,并让他情不自禁地等着女人们来把她们的手腕放在他面前,让他轻轻地抚摸,让他感受那雌体的血液如何快速而惊慌地流逝,然后,他微微闭上眼睛,和她们一道克制着自己,等待平静,等待日常的来临,等待那朴素的农民的血液重新像山川河流一样淙淙流淌。这时,他才能听到她真实的脉搏,才能看见她经血的凝滞,才能看见她五脏六腑的运行失调,他睁开眼睛,微笑着说,最近是不是有些脚后跟痛,腰和背都不舒服,还发冷……都是些常见的病,所以他说,不要紧,补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