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错了,有许多人以痛苦自豪,觉得这是他们感情真诚的标记,他们追逐爱情,像追逐野地里面的一条狼。他们是那么积极、那么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其实他们没有‘永浴’在‘爱河’里,却永浴在嫉妒的眼光里、患得患失的苦恼里、鼻涕眼泪的多情里、海誓山盟的保证里……他们只知道花尽心血去追求爱情的永恒与可靠,却忘了享受今天的欢乐与忘形。我并不是说一个人不必考虑明天怎样,我是说,为了不可知的明天,而使今天晚上的约会掺进了忧虑与恐惧,是相当不智的!”
“哈!你真是世纪末!”
“你又帽子乱飞了!我怎么是世纪末?正相反,我在鼓吹一个新的爱情的世纪!在新的爱情的世纪里,每个男人都有广大恢廓的心胸,女人也藏起她们的小心眼儿,大家以坦率的真情来真心相爱,来愉快地亲密,如果必须要分手,也是美丽地割开了这个‘戈登结’,像洋鬼子诗中所说的:
既然没有办法,(Since there’s no help,)
让我们接吻来分离!(Come let us kiss and part!)
这是何等胸襟,何等风度!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我们社会的许多人还活在原始的图腾世界里,我们还用野蛮的方式去表现爱情——或者说去表现嫉妒。我们还用低三下四的求爱方法去求欢心、用买卖式的厚礼去博芳心、用割指头发誓去保证忠心、用酸性液体去对付变心、用穆万森的刀子扎进情人的心……换句话说,人人都用激烈的手段去证实他们的热恋与专一,证明他们是不惜牺牲一切的情圣。他们只相信狂热的感情是爱情,他们还会漂亮地说:‘没有嫉妒、没有占有,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女孩儿也唧唧喳喳附和地说:‘是呀!凡是不能低首下心的男人都不是我所要的男人。’因此她神气、她骄傲,她用打击男朋友的面子来陪衬她的面子,用别人的自尊心来垫高她的高贵,最后总算得到了一个男人,可惜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是一个感情狂热的情欲奴才!我们的社会虽然大体脱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可是青年男女并不懂得西方自由恋爱的真谛,西方的女孩子会很快地放胆去爱她要爱的人,爽快地答应他的约会,热情地接受他的做爱。可是我们中国的小姐们却不这样,她们要先拿一大阵架子,要先来一次诚意考试,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办法去吊男朋友胃口,一而再、再而三,她们那种有耐心的考验,好像个筛子,筛到后来,精华筛走了,只剩下糟粕;有骨头的男人筛走了,老脸皮厚的庸才却做了丈夫!总而言之,在爱情上面,咱们文明古国的怪现象实在太多了,其反应之不正常、表现之奇异,有时真令人发指。我们到处都可听到爱情带给人们的悲惨下场,像情杀案、毁容案、太保打情敌案;也到处可听到许多令人齿冷的爱情故事,像烧情书、退情书、公布情书,这些小家子的作风该是多么准确的量人尺度!多么准确地量一个时代的‘爱情水准’的尺度!”
他愈说愈兴奋,几乎有点火气、有点激动。当我心平气和地请教他药方的时候,他开朗地笑了,他说:
“这真是一个难开的药方!我们鼓吹开放的社会,但是实在找不到开放的爱情与心灵。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下焉者对爱情只相信强制执行;上焉者又充满了罗素所谓的‘拜伦式的不快乐’(Byronic unhappiness)。病症是这么复杂,你教我如何想法子?我们骨头烧成灰也是中国人,也许老祖宗的例子可以供我们参考。我觉得在老祖宗中,尾生不配谈恋爱,因为太痴情;张生不配谈恋爱,因为太下贱;吴三桂不配谈恋爱,因为太浑球;唐明皇不配谈恋爱,因为太胆小,马嵬坡军人一起哄,他就吓得赶紧把杨贵妃杀了,落得袁子才骂他‘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他这个人,若在今天碰到收恋爱税的小流氓,一定会丢下女朋友自己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