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里,士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大陆来台的资深战士;一类是补充的新兵——“充员”。而军官呢,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常备军官;一类就是我们预备军官——绰号“充员官”。
“充员官”,我们可以先来一番素描:白白的、傻傻的,一副近视眼镜经常遮在低戴的帽檐底下,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谈吐之间总是脱不掉他在大学时代的那种书呆气,站在队伍前面,慌手慌脚,喊口令像踩了鸡脖子,一点没有叱咤风云的味儿。
一年以前,我正是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充员官”,蹑手蹑脚的、呆头呆脑的,跑到这个名将辈出的野战部队里,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惶惑与忐忑,板板六十四,不知如何是好。过去十几年耍笔杆的生活,对我简直犹如隔世。我清楚地知道在今后一年的服役期间,我要“从戎投笔”,要好好耍一阵枪杆——当然不是耍花枪!
一个毫无战场经验的青年文人,统率着三十多位百战沙场的老兵和年轻力壮的小战士,这真是一种微妙的组合。但是既然官拜兵器排排长,只好勉为其难了!
晚上,一个老头儿托梦给我,对我耳语说:“古之欲带兵者,不可不知为将之道。”真怪,这老头儿是谁呢?长长的胡子很像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只拿过刀子,从未摸过枪杆,更别提六韬三略了。但是懂得兵法的老头儿又有谁呢?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那个指使张良拾鞋的黄石公。对了,一定是他!这老头儿自知他的“兵法”早已被时代淘汰了,除了我们这些学历史的,很少再有人翻他的老账了,所以他才不顾时空的阻隔,特地来开导本人一番。第二天一早,我便向连长请假,跑到书店里,去寻找“为将之道”的书。李德哈达的《战略论》与带兵无关;约米尼的《战争艺术》又太深了。选来选去,找到一本艾森豪威尔的传记。当我读到艾森豪威尔统率有史以来最大的军队,而直接指挥的不过只是三个人的时候,我不禁把大腿一拍,喟然叹曰:“为将之道,尽于是矣!”
我匆匆忙忙跑回来,立刻召见排附一员、七五炮组长一员、六○炮组长一员,面授分层负责之“义”,拍肩捏臂,勖勉有加。日子久了,他们被我的“江湖气”折服了。排中的一位“反共义士”对我说:“讲带兵,排长的经验太差了。但是你能用一种慷慨的劲儿来待人,这就对了。阿兵哥最需要这个,我们是干干脆脆的人,我们喜欢你的坦白直爽,你把你的真面目给了我,这是你最大的成功。”
但是我曾问我自己,我真的成功了吗?我有点儿惭愧,我觉得我付出的太少,收回的却太多。在我退伍的头天晚上,“官长部”和“士兵部”都分别款待我,觥筹交错,礼物云集。派克笔、领带夹、外岛特产、战士玉照……我有生以来从未收到过这么多的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因为他们每位都花了四分之一的月饷!这是我二十五年来所不易看到的热情,“悲歌慷慨之士”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已经是教科书上的名词了。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冻机,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变得愈冷淡,太多的理智恰像泰戈尔形容的无柄刀子,也许很实际很有用,但是太不可爱了!不过在军队里,我却不难看到这种有古任侠风的“悲歌慷慨之士”,我喜欢和他们吸烟痛饮,也高兴和他们争吵狂欢。我失掉了我自己,有多少次,我和他们融化在一起,我也学习着粗犷与质朴、感染着刻苦与天真,但我恨我学不到他们的膂力,也学不到那孤注一掷的豪迈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