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问号紧跟着我们,我们忍不住要问:有几位老年人肯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人能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人乐意谈谈接棒的问题呢?
从陆机的旧赋里,我们仿佛看到一批批英气耿介声盖士林的青年人,他们一个个都从青丝变成了白发。他们还算是高明的人,虽然显得老惫,可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不太肯胡来。他们的“老气”不复以达工部所谓“横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横秋”的壮举了!老朽昏聩卖身投靠的一辈,我们不必说,即以最开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论,从写《人权与约法》时代的胡适之到写《容忍与自由》时代的胡适之;从写《人权论集》时代的梁实秋到《远东英汉字典》时代的梁实秋,我们多少可以看出他们转变的痕迹。弗洛斯特在他那首《预防》(Precution)里,说他年轻时不敢做一个急进派,因为怕他年老时变成一个保守派。我并非说胡适之与梁实秋已变成保守派,我是说,他们今日的“稳健”与当年那种生龙活虎意气纵横的气概是不大相称的!
公自平生怀直气,
谁能晚节负初心?
死去的哲人的诗句已经给那些好学不倦、守经不变的耄勤之士指出一个危机。我们不惋惜钱谦益、章士钊的老不自爱,我们只惋惜黄梨洲、江亢虎的晚节难全!罗马史家李维(Livy)曾批评大西庇阿·阿弗里卡纳斯(Scipio Africanus)道:
Ultima Primis cedebant.(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
环顾国中,有几个可爱的老年人能挡得住这种判决呢?
病情是指出来了,可是没有药方,答案不是没有,而是不需要一个越俎代庖的青年人来提供,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做评议员。对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晓事的老爷,我不愿再说什么;对那些厚着脸皮老调重弹的老奸巨猾,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对那些以老当益壮自许、以老骥伏枥自命的老先生,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们:我们不会抢你们的棒子,我们不要鸣鼓而攻我们圣人的棒子,我们不稀罕里面已经腐朽外面涂层新漆的棒子。我们早已伸出了双手,透过沉闷的空气,眼巴巴地等待你们递给我们一根真正崭新的棒子!
1961年7月15日在碧潭山楼
[后记]
这篇《老年人和棒子》,原登在《文星》第四十九期(1971年11月1日台北出版),是我写给《文星》的第一篇稿子。我现在抄两段当时的日记:
4月8日:姚(从吾先生)持王洪钧文给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
4月14日:写《老年人和棒子》至夜3时,文思甚涌,此文若得售,必可轰动。
这两段日记,如今回看起来,多少使自己有点沧桑之感。因为自从这篇文章发表后,接二连三有了许多“文字缘”和“文祸”。在《文星》《文坛》《新闻天地》《自由青年》《民主评论》《自立晚报》上面,都有文字讨论到和这篇《老年人和棒子》有关的问题。今年3月间,政治大学的学生,为了《政大侨生》革新号二期的“青年人与棒子”的征文,甚至还和训导处闹出不愉快,这真是一场“棒子战”了!(1963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