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牛没有新鲜的草吃,但每天它们依然保持着夏天的习惯,早早起来,在镇里的街道上散步。这大约像女人们热爱串门一样,它们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大多数时候,它们是群聚在一起,挡住大道,不论车主按多少声喇叭,它们都纹丝不动。最后,车主只能投降,要么慢慢等它们走开,要么绕道而行。但假若其中的一个领头的大牛,开始奔跑,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飞跑起来。这样的飞跑,人们常常觉得没有缘由,但牛的语言里,一定是军令一样不得违背。有时候,在清冷的黄昏里,也会看到大道上,一只牛孤独地走回家去。我猜测它的主人家里一定是贫困的,没钱买更多的牛给它做伴,只能等待它自己何时生了小牛,才可以不再孤单。不过也或许,它一直都是喜欢这样形单影只的,就像阿爸这个男人,比任何城市里的宅男们都更“自闭”,几乎可以一年到头都不走出自己家的庭院一步,甚至,连对物价的了解,都停留在几年以前。
到小婶家的时候,恰好遇上图雅的阿妈在串门。她会说汉语和蒙语,如同说母语达斡尔语一样,速度很快,叽叽喳喳,看上去若不打断,便停不下来的样子。她在包头和呼和浩特读大学的儿子与女儿,都回来过寒假了。不过她却说不喜欢他们回来,因为这里实在太冷,她对他们说,在城市里打工吧,别回家来了。她的见过“世面”的儿子,回家来偶尔会有微辞。有一次带同学过来玩后,等人家走了,就朝她抱怨道:“看我同学都住楼房,我们二十多年了,还住在砖土房里。”她就安慰说:“你那些同学不也是从穷日子里过来的苦孩子吗?”
不过说完了这些,她还是不住地问我,“我们这里很冷吧?肯定没有你们那里好吧?”我笑着给她想要的宽慰说:“不,挺好的,我不觉得冷呢。”小婶接过去说她:“你有机会离开镇上的,可你却不走,非得留下来受罪。”她听了没有继续接下去,而是继续向我提及这里的贫穷,说夏天的时候奶牛下奶很多,可是奶汁却便宜到一公斤只有一块二,还不如一瓶矿泉水值钱;冬天的时候呢,好不容易一公斤奶汁涨到两块五了,偏偏家里的牛又产奶少了;这两年还好一些,前几年更是辛苦,一公斤奶才四五毛钱,两个孩子读大学,不知家里要节省成什么样子,才能供得起他们,好在女儿在内蒙古大学读书,很争气,修了两个学位,还做了两份家教,可以给家里省下一笔生活费,只是那做儿子的,实在让人操心得多。
几个女人们絮絮叨叨的时候,小叔已经看看表,去“上班”了。比较巧合的是,贺什格图帮忙的那家,是夏天时死去儿子的女人家,而小叔去帮忙的,则是另外一个同时失去了儿子的女人家。她家的40多头奶牛,让小叔每月挣到的900块钱显得特别的辛苦。几乎,每天只有中午一个多小时的吃饭时间,可以休息片刻。
女人们对于这种辛苦,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等小叔一走,她们又继续谈论家长里短。这一次,我听说,死去独生子的那个小学女老师,已经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了。图雅的妈妈说,家里养的牛羊再多,没有了孩子,也就没有了希望,好在她45岁,还不算太老,一切都来得及。
真的是一切都来得及。就像小婶被新出生的三头小牛拂走去年的悲伤。或者,漫长的冬天过后,一米厚的冰层融化,伊敏河又开始用汩汩的水声,呼唤镇上四面八方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