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承志:三笠公园(15)

平静的坏心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日俄战争,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呢?

可能,最重要的中国人,那时都住在日本。

孙中山在那个时刻(1905年),在东京而不是其他地方,成立了他的同盟会,开始了他结交日本右翼志士、游说日本帝国巨头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救国人生。得知日本打败俄国时孙中山大喜欢呼的情节,一直被日本津津乐道。

鲁迅在那时是成千留学生中的一员。日俄战事正酣时,他感伤于战争中生若虫蚁、毫无尊严的中国人形象,离开仙台,放弃学医。他住在东京译书撰文,要以文学疗救中国。

硝烟滚滚的1905年11月,日本还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留学生陈天华为抗议歧视投海自杀;鲁迅的绍兴同乡秋瑾、徐锡麟归国赴难,各个壮烈牺牲。

他们的选择,至今诱我们思索。

日本对俄国的胜利,使一个关于白人的神话破灭了。由于各有被白种殖民主义压迫的苦处,所以对日本喝彩欢呼的民族不少。除了孙中山之外,一个更合适的欢呼者是奥斯曼土耳其——俄国在东线的惨败,直接减弱了对它的军事压力。

日本人当然顺水推舟,有机会就说:日俄战争的胜利,鼓舞了土耳其、鼓舞了埃及、鼓舞了印度——使他们从此有了战胜白人强国的信心。不仅如此,日本的争霸俄国,乃是为了击败欧美列强与白种优越的殖民主义、拯救亚细亚各民族于水火。日本的五十年征战,为的是亚细亚的民族解放。

——这种言论,后来逐步完善为所谓“大亚细亚主义”“大东亚圣战”,还有“大东亚共荣圈”等一套理论,同时也变成了一种思想。对于以狭隘民族主义为原则的某些国家,由于它们对日本的侵略史采取事不关己不问正义的态度,所以大有听来悦耳、随声附和、为我而用之势。

而对于在一场强国梦中度过了自己人生的许多日本人,这样的言论在不间歇的重复后,可以变成安慰自己的理论、变成伪造的真实、变成攀附的宗教。

——解放、共荣、亚细亚的言说,最无法欺骗的是朝鲜和中国。日俄战争和甲午战争一样,一旦日本打胜了,朝鲜和中国就跌入了万劫不复的灾难。1910年8月,日俄战争之后第五年,朝鲜被日本正式吞并。继台湾后,日本夺得了它的第二块殖民地。

日本对朝鲜殖民统治的残酷,至今仍是话题。韩国女学生参观刑讯室万人坑时常有晕厥,于是日本舆论攻击韩国渲染残酷。到了20世纪90年代,金泳三政府拆除日本钉在朝鲜名山的铁柱子,据云那是日本殖民当局为破坏大韩民族的风水而特意钉进山岩上的。当然,日本不屑地反驳说,所谓“日帝风水谋略”,不过是韩国的反日宣传。

还是武器的批判最干脆。

朝鲜民族的烈士,用血否定了“亚细亚共荣”的谬论。1909年,就在日本准备在牙齿上用力最后咬断朝鲜这头羸羊的喉管的时候,那时已是吞并朝鲜的前夜——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被朝鲜志士安重根暗杀于哈尔滨车站。

据传云,弥留之间的伊藤听说杀手是个朝鲜人时,曾微声呻吟道:“愚蠢的家伙。”仿佛他尚心怀慨叹,遗憾朝鲜人不解他的拯救之情。安重根被捕获后,日本的关东都督府判处他死刑,杀害他的地点是旅顺。由于秘密埋葬,至今不知遗体下落。包括当时的日本帝国,那时的舆论,还没有学会用“恐怖分子”一词来诅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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