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与竹板
活人的世界曾有两件事物给我带来死一样的恐慌,一个是棺材,一个是雨季时游魂一样飘荡而来的算命人。
我们那个小镇,一过了七十的老人,即使身体硬朗得还能走上二里路,一顿能吃上两碗饭,也要提前把棺材打起来,放在柴垛或者是菜园中,为那最后一天的上路而预备着。棺材本来是空着的,可它带来的死亡的阴影却比一座真正的坟墓还要明显。你想想啊,你明明看着这个老人还能买豆腐,还能在菜园中劳作,可一看那红棺材已经摆在那儿了,一想他没有多久就会睡在那里了,就觉得自己已经看到鬼影了。所以我特别恐惧与有了棺材的老人说话,总怕他们那寒冷的目光会将我的魂给摄了去。
还有一种人,未到老年也预备下了棺材,那都是中年时一病不起、行将就木的人。人们很迷信,认为打下一口棺材,能驱赶了小鬼,把病给冲了,病人自此就会好起来。也确有这样的事发生,有个中年男人病得只有一口气了,为他打了棺材后,他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能喝水吃饭了,能用洪亮的声音说话了,能下地走动了。所以棺材在我眼中还是一剂我们参不透滋味的灵丹妙药。这样的棺材如果卖不出去,由着风雨侵蚀几十年,就糟烂了,不能用了,只得把它劈了烧火。
白天若是经过有棺材的人家,我还不会太害怕,因为路面上不仅有明晃晃的阳光,还有鸡鸭鹅狗在游荡。夜晚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路过这样的人家,心就会害冷似的一阵一阵地抽搐,头皮簌簌响,似有阴风吹过,回到家时气短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所以走夜路时,我往往会多走几条小巷,将摆放了棺材的人家绕过去。
但有一口棺材我却是不怕的,那就是刘老太太的。她是我同学的奶奶,八十多岁了,一天到晚撇着嘴,看什么都不顺眼。刘老太太每天要拄着拐杖像探望老熟人一样去看看她的棺材。鸟儿在上面落了屎,她会骂鸟,说要剜了鸟的屁眼;蚂蚁爬上了棺材,她又会骂蚂蚁,说蚂蚁长了一身的贱腿。就是阳光照耀着棺材,她也会骂个不休,嫌阳光将棺材的颜色照淡了,旧了,不鲜亮了,将来她去那里,等于带着幢灰突突的房子,会让人瞧不起的。有一次,她差点儿被气得进了棺材,老鼠大约想她的窝闲着也是闲着,就在里面做了窝,孕育了一窝小老鼠。当她把那窝还没长毛的小老鼠托出棺材时,眼珠子都要被气冒了。她用拐杖敲打着棺材,骂家里人全都是没用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老鼠糟践她的房子。小老鼠吱吱叫着,不明白它们在棺材里待得好好的,何以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给甩了出来。闻讯而来的围观者都笑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一经过那儿,就想起曾在里面作乱的老鼠,会从心底发出笑声。那个棺材在我眼里也就不是棺材了,而是一个刚从土里拔出来的水灵灵的大红萝卜,散发着一股怡人的甜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