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
一
想到岁月的时候,就有一片苍茫降落,如同下午四五点在大山里走路,太阳突然间被山林吞没,叫你顷刻走入暮色。当岁月的苍茫笼罩你的思维,也就笼罩了天地人寰。岁月很大。
岁月之大是一个无限。
大爆炸诞生了宇宙,碎片旋转膨胀,成为红移的星系。所有的星系都在飞速分离,继续膨胀,继续冷却,直到在黑洞里坍缩,在大挤压的奇点结束宇宙。敬爱的科学家为我们描绘的宇宙图形,是我们根本无法设想的景象。但是我们可以在清朗无月的夜晚,仰望灿烂的星空,想象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以及银河系外银河系里亿万颗不知名的星星,正在岁月中远离我们而去。星空之下,我们学会了一个量词叫光年。
当我们用光年丈量岁月,自己就小成了一粒尘埃。
二
岁月很小。记不得是晴天还是雨天的早晨,你在梳理头发的时候发现鬓角有一丝卷曲的银白。好多年前你就听人说过,鬓角的白发才是真正的白发。
在这个早晨,下雨或者晴朗的早晨,你伸手摘下鬓角新生的银白,分明看见了岁月,它长不盈寸,径只分毫。可你蓦然忆起的,是当年校办农场采摘下一片新茶时的心情。
你在农场里度过了整个寒冷的冬季,每天挑着大担猪粪去给茶树上肥。茶树撑着布满尘土与蛛网的老叶子,在湘北凛冽的风中一天天无动于衷地看你劳作。你不止一次对着满山如仿真盆栽般毫无生气的老茶树发愣,难道它们还有长出新芽的一天?然而就在你的心情渐渐变得与老茶树一样无动于衷的时候,一夜春雨就将整山整垄的新茶叶催将出来。第二天你出工的时候,欣喜的惊叫正像夜来新绿落满茶树的枝杈。你在也如新茶似淳清洁净的心境里开始采摘新茶,断不曾想到这每一手对口的嫩芽都是岁月。
在这个早晨,你看见白发季节向你透露了它即将来临的消息,心中难免长出一丝凄惶。年少的女孩久已盼望的新茶,一经季节来临就采不尽摘不完,从春到夏。那么这鬓角的白色呢,采得尽摘得完吗?还是在采摘新茶的年纪,你就用工整的笔迹抄录过著名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你无法解释如何在幼小的年龄就偏爱这样悲凉的句子,却能够在重新吟诵之际暗中释然,伟丈夫李白尚可对镜悲歌白发,况一个曾为春茶的新叶发出惊喜呼声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