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蒋子丹:岁月之约(6)

平静的坏心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于是有了一种说法,没有历史,只有对历史的表述。

我曾经十分赞同这句话。

照这个说法,不仅只是个体的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都在用叙述构造着历史。历史的书写可以为胜者炫耀战绩,可以为弱者推卸责任,可以为过失者文过饰非,它简直成了人类忠实的攻守同盟者,成了用盲点来编织辉煌的魔术大师。但是当我站在南京大屠杀的如山白骨面前,我好像突然懂得:对某一种历史表述的选择,本身就是历史,是人们内心中无可回避也永远不可更改、不可折算、不可通约的历史。

对于个体的人来说,这种历史只属于个人,只属于你现在的瞬间。如果你有勇气面对这个自己的瞬间,你就没有任何“历史的表述”可供逃遁和隐匿。

我想起了两年前,一部反映当年云南边疆知青生活的小说出版之后,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其中有一种值得注意的反应是,小说对知青生活过多的苦难描写和怨恨倾诉,反而引起了一些当年在那里生活过的老知青的强烈不满。他们说我们并非每天都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伴随我们的也不只是度日如年的单调、“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痛苦,以及瘟疫和死亡,我们有友谊、有爱情、有歌声和欢笑,还有壮怀激烈的豪情和收获的喜悦。

关于这部小说的讨论似乎并没有结果,但它提醒了人们:时间并不仅仅只是把过往的一切统统淡化,相反它还对其中的某些部分进行着悄悄的强化,而且由于记忆者的心智各异,它强化与淡化的部位也大相径庭。同样是来自艰难困苦的记忆,于自强之人,被强化的可能是战胜艰苦之后的快感;于自怜之人,被强化的则可能是不堪回首的伤感。同样的道理,一段存积在记忆中的怨恨,可能使狭隘之人一心寻机报复,欲将对手置于死地;可能使宽厚之人更多地自我警策、自我完善,把他人恶的挑衅当成自己向善的动力。一段存积在记忆中的爱情,可能使人在最初的欲望燃烧后只留下枯索无味的漠然;也可能使人将难以忘情的美升华为更平常、更深沉,也更绵绵不尽以至与生命等长的关切,演化为大象无形的默契和大音稀声的呼唤与应答。

我们又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寓言:两个人都喝去了半杯水,一个说,我已经喝去了半杯;另一个说,我还有半杯没有喝。在这里,这则旧寓言有了另外一种引申义:人们因着不同的心智回顾往事——哪怕是片刻之前的半杯水,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意义。

那么,我们可以解释这次关于知青小说的争论了。争论当年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似乎已经没有意义,而探讨一下当事人产生不同记忆的现实成因、这些不同的记忆又会对知青们将来的岁月产生何等影响,倒是意味深长。事实上,同处在那场空前规模的移民运动中,在油灯下度过了诸多无望夜晚的人们,对知青生活不可能有等质和等量的记忆。一些人已经在红土地和黄土地上把青春与噩梦一同埋葬,只身出逃,心甘情愿淹没在都市的茫茫人海和汽车喇叭与摇滚乐交织的噪声里;而另一些人则在继续他们的人生长旅时,把那远方的村落当成脊梁骨后面多出的几分承托与依靠,当成抵御末世浮躁症的精神营垒。他们之间长长裂缝的起点,与其说在于事实,不如说在于对待事实的态度;与其说在于过去,不如说在于他们更重要的现在和未来。

我们选择了各自“历史的表述”,却构成了自己眼下非此即彼的历史选择。我们必须承担自己的选择,遭遇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在这一点上,任何人以及任何人今后的任何表述都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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