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性的度量衡统一，已经基本实现。较广义的“车同轨”也基本实现，可“书同文”还差得很远，但我看“世界同文”只是个时间问题。柴门霍夫发明世界语一百多年，没有为世界普遍接受，不是人们不需要，是这种语言太不成熟，与世界主要语种缺乏文化血缘关系。当然也是因为“世界同文”的其他条件还远未成熟。民族文化复兴论者对大一统的世界文化很反感而且恐惧，但无人能阻挡这种趋势。全世界的语言已经从19世纪的数万种，消亡到现在的三千多种，其中有文字的不过几百种。据专家估计，这三千多种再有几十年的工夫，就只能剩一两百种了，其中仍有自己文字的语言当然要更少。使用人数越少的语言越易于灭亡。最大语种汉语的情况就很乐观吗？我们只要看看现在的科技报刊，特别是电脑报刊中令人吃惊的中英文混排现象，就当明白“世界同文”不是浪漫幻想，而是可怕的、日益逼近的事实。两千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其功过似乎还没有人认真分析过，倒是赞扬的居多。当然，随着全球性民族文化复兴浪潮的高涨，不能排除历史学家对六国文化的特殊价值做新的评估。但我看这种复兴倒极像回光返照式的最后挣扎。照现在似新而实不新的一种观点，野蛮总是战胜文明，野蛮的西方战胜了文明的东方，正如野蛮的秦国战胜了文明的六国。那么，如果世界一体化是必然趋势，谁是21世纪，甚至22世纪统一全球的秦始皇？是联合国吗？好像若干个秘书长加在一起，也构不成一个“真命天子”。是某个超级大国吗？好像凡超级都不能长久，苏联已经证明，美国还将证明。是中国吗？既然中国是文明国度，文明的中国是很难战胜野蛮的西方的，何况中国这个文明历来就不曾战胜过谁，所以中国也当不了全世界的新版秦始皇。是哪个欠发达的野蛮民族吗？好像更没有可能。

那么谁是未来的暴君？回答只有一个：科学技术。科学技术用的是西方的度量衡制度。说到底，这个暴君的祖宗和根基还是西方文化。李约瑟博士穷尽毕生之力，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替我们或者准确说替我们的祖先，在国际上争得了很大面子。然而最近从报上看到，著名的中国科学家、台湾的吴大先生说：中国古代没有科学，只有技术，因为科学在本质上是对未知事物探索的兴趣而与实用没有关系，所以技术发明家不是科学家。以此观察中国古代的技术发明，显然与纯粹的科学探索关系不大。我比较同意吴先生的说法。中国人虽然发明了指南针，但没有说明磁针何以要指向北方，更不曾研究出北极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曾说明火药爆炸的原理。所以说中国古代无科学大体是符合事实的客观判断。除非我们发明出另外一套世上从未有过的新的度量衡并以此作为衡量一切自然和人类现象的基本尺度，否则，我们还是不要奢谈什么独创性的不同于西方的思想体系之类的伟大构想了。老老实实地当学生，在科技暴君统治下能过活下去就算不错了。这是我拿米尺量了自己的身高、用磅秤称了自己的体重之后的结论。因为我没有镶着铜星的木尺和十六两的杆秤可以使用；即使有，也无法很精确地量出自己多高、多重。

单正平：学者。已发表文章若干。

本文刊于《天涯》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