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的确,我们无法否认萨特是一个出色的教师。对于我们今天的作家来说,托尔斯泰式的苦恼就更是一种陌生的东西了。一个活着时已被举世公认的文学泰斗和思想巨人,却把自己的私人日记看得如此重要,这个现象似乎只能解释为一种个人癖好,并无重要性。据我推测,今天以写作为生的大多数人是不写日记的,至少是不写灵魂密谈意义上的私人日记的。有些人从前可能写过,一旦成了作家,就不写了。想要或预约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呢?
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曾经不胜感慨地向我诉苦:他忙于应付文债,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只在上厕所时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笑笑说:可不,在这个忙碌的时代,我们只能在厕所里接待上帝。上帝在厕所里——这不是一句单纯的玩笑,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厕所是上帝在这个喧嚣世界里的最后避难所。这还算好的呢,多少人即使在厕所里也无暇接待上帝,依然忙着尘世的种种事务,包括写作!
是的,写作成了我们在尘世的一桩事务。这桩事务又派生出了许多别的事务,于是我们忙于各种谈话:与同行、编辑、出版商、节目主持人,等等。其实,写作也只是我们向公众谈话的一种方式而已。最后,我们干脆抛开纸笔,直接在电视台以及各种会议上频频亮相和发表谈话,并且仍然称这为写作。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精神历程,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褒。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他们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