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猜对了,我也是酒,酝酿中,并且等待一番致命的倾注!”
(《酿酒的理由》)
诗不侈谈哲学,诗使事务存在,它只体现正在发生的事;犹似一坛酒,每一分钟都走向不同的成色。人生不也是一场永不停止的酝酿吗?为了等待那一饮而尽的时辰,让发生尽量发生吧。
张晓风描绘的山,是有性格的山: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涌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密藏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泄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于闲云的一个。
“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它,“你学了诗没有?”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从这段文字可以体会出,散文的诗并不是与传统格律诗决裂,乃是把格律形式转化成内在的韵律。它没有违反诗的定义,也没有违反散文的定义。只是在谨守散文之朴实和自然的原则下,以感觉的语言,替代知识的语言罢了。如此发展下去,散文的诗,有一天也有成为史诗的可能。像问天上的云学诗了没有这样的神来之笔,更可以诠释为历史原型的回应了。
性别的赋格
在《新约》中以为未来天国里,无男女之别。在诗和文学里,同样也是不分男女的。
宏伟的艺术心灵常常是半雄半雌的结合。“每一个作家,一定要使他的雌雄两性成婚,一定要躺下来让他的脑子在黑暗里庆祝它的婚礼”(维琴尼亚?吴尔芙语),才能孕育出新的文学生命。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男性的辛弃疾;“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则是女性的稼轩了。
在张晓风的作品里,同样也有雌雄两种人格的交替与互动。我们发现,在女性的晓风之外,还有一个男性的晓风;在“柔情的守护人”的夏娃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象征“严厉力量”的亚当。这种相反又相容的辩证统一,呈音乐赋格式进行,二者共生互补,相激相荡,为张晓风的作品带来强劲的激发力和创造力。在文学原型的拓殖上,她古典;在诗的纯粹的探索上,她唯美;在咏史和表现大我的意图上,她是一个高举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旗的勇士了。
国家之爱,本是中国文学一贯的光辉传统,屈原长达三百七十行的长诗《离骚》,首先就为此一传统做了最有力的前导,历代文人如杜甫、陆游、辛稼轩和南宋遗民诗人、词人,以及明末清初的爱国诗文,莫不以感时忧国、心系苍生为作品主调。但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左翼作家崛起,阶级文学当道;五六十年代台湾也有“反共文学”、“战斗文学”的提出。这些变化,都有其历史因素,但却也带来“在政治高压下,粉饰现实,歌功颂德的‘新台阁体’”(刘再复语)的泛滥,造成现代汉语文坛最大的浪费。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张晓风那被余光中形容为“有一股勃然不磨的英伟之气”的散文出现了,从《十月的阳光》、《你还没有爱过》、《念你们的名字》、《城门啊,请为我开启》、《矛盾篇》到《一千二百三十点》,篇篇称得上是不囿陈言、不苟于流俗、热情激昂的鸿巨之裁。这一系列文章的创制,无形中把快要被泛政治化熄灭的爱国主义精神的文学火种给重燃起来。女性作家美学人格中的男性性征,不但被张晓风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散文这个形式,也在她和与她同时的一些中坚作家的共同开创下,变成可抒情、可咏史,恢宏博大、文道兼具的大章法、大文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