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色识(2)

色识 作者:张晓风


茶叶末:

茶叶末其实是秋香色,也略等于英文里的酪梨色(avocado),但情味并不相似。酪梨色是软绿中透着柔黄,如池柳初舒;茶叶末则显然忍受过搓揉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练之余的幽沉芬芳。但两者又分明属于一脉家谱,互有血缘。此色如果单独存在,会显得悒闷,但由于是釉色,所以立刻又明丽生鲜起来。

鹧鸪斑:

这称谓原不足以算“纯颜色”,但仔细推来,这种乳白赤褐交错的图案效果如果不用此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鹧鸪斑三字本来很可能是鹧鸪鸟羽毛的错综效果,我自己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鹧鸪鸟蛋壳的颜色。所有的鸟蛋都有极其漂亮的颜色,或红褐,或浅碧,或斑斑朱朱。鸟蛋不管隐于草茨或隐于枝柯,像未熟之前的果实,它有颜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色”,求其“不被看见”。这种斑丽的隐身衣真是动人。

霁青、雨过天青:

霁青和雨过天青不同,前者是凝冻的深蓝,后者比较有云淡天青的浅致。有趣的是,从字义上看都指雨后的晴空。大约好事好物也不能好过头,朗朗青天看久了也会糊涂,以为不稀罕。必须乌云四合,铅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倾盆之后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御批指定“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口气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骄子,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为之事,连造化之诡、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里。不料正因为他孩子似的、贪心的、漫天开价的要求,世间竟真的有了雨过天青的颜色。

剔 红:

一般颜色不管红黄青白,指的全是数学上的“正号”,是在形状上面“加”上去的积极表现。剔红却特别奇怪,剔字是“负号”,指的是在层层相叠的漆色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红色,是“减掉”的消极手法。其实,既然剔除了只能叫剔空,它却坚持叫剔红,仿佛要求我们留意看那番疼痛的过程。站在大玻璃橱前看剔红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交集的触动。原来人生亦如此盒,它美丽剔透,不在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这样的吗?在忍心地割舍之余,在冷情地镂空之后,生命的图案才足动人。

斗 彩:

斗彩的“斗”字也是个奇怪的副词,颜色与颜色也有可斗的吗?文字学上“斗”字也通于“逗”,“逗”字与“斗”字在釉色里面都有“打情骂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那一番逗简直是挑逗啊!把雨水从天外逗引出来,把颜色从幽冥中逗弄出来,斗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热闹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蓝和珊瑚红,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语言里每以“逗”这个动词当形容词用,如云“此人真逗!”,形容词的“逗”有“绝妙好玩”的意思,如此说来,我也不妨说一句“斗彩真逗!”

当然,“艳色天下重”,好颜色未必皆在宫中,一般人玩玉总不免玩出一番好颜色、好名目来,例如:

孩儿面(一种石灰沁过而微红的玉)

鹦哥绿(此绿是因为做了青铜器的邻居受其感染而变色的)

茄皮紫

秋葵黄

老酒黄(多温暖的联想)

虾子青(石头里面也有一种叫“虾背青”的,让人想起属于虾族的灰青色的血液和肌理)

不单玉有好颜色,石头也有,例如:

鱼脑冻:指一种青灰浅白半透明的石头,“灯光冻”则更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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