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久以后,才读了《茵梦湖》的中译本。因为是一个特别的人所推荐,我的读后感,是很个案的。我掩卷后思绪悠悠。蓝孃孃一生未婚。我见到她时,应该是五十岁出头,何以那么出老?原来,她是从监狱里放出来,因为实在无处安身,才投靠到我家的。我不会特别去注意父母和蓝孃孃的谈话,尤其是当他们压低声音交谈时,我总是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但既然在一个空间里生活,免不了还是听到一些、记住一些。有一次是蓝孃孃跟妈妈说,感谢我家给了她这么舒服的居住条件,特别是能在大澡盆里仔细洗干净自己,她说她刚进监狱的时候,最感苦恼的还不是那罪名,而是身上立刻长满了虱子,她说她在狱里后来受到表扬,就是由她发起,制订方案,督促众牢友一齐努力,消灭了虱子,连看守们也都高兴,因为原来看守回到家里也遭抱怨,虱子是牢门关不住的,从牢里传染到牢外,大家一齐灭虱,牢内牢外都舒服多了。蓝孃孃住的是新政权的监狱,那么,她是个反动派无疑了。父母怎么会留她在家里住呢?我那时候好不容易才被批准系上红领巾,这种觉悟还是有的,有一天,妈妈和蓝孃孃上街买菜,我就跟爸爸提出了这个问题:“蓝孃孃怎么回事儿啊?”爸爸简单地回答我:“她是因为历史问题抓进去的,现在查清楚,放出来了。她无亲无故了,实在没地方安身啊。现在她正在向政府申请安排工作,等把她安排了,她就会离开咱们家的。”后来有一天,听到蓝孃孃跟父母聊天,妈妈责怪她:何必把那张有她和罗家伦的照片要去撕掉?她说往事实在不堪回首。那天大家在卢森堡公园拍完照,又出公园在街边咖啡座吃餐,那罗家伦还是那么不管不顾,众人都在哄笑,“我腻烦极了,就一个鸡蛋丢过去,把他身前的玻璃杯砸了个粉碎!”蓝孃孃的这段叙述一直镶嵌在我的记忆里。1988年在巴黎,我特意登上卢森堡公园的阔台阶,穿过一片树林,走出它东北大门,面前是一条有着好几个咖啡馆的街道;卢森堡公园是一个几处有门,与周边街道相连的公众共享空间,我在《私人照相簿》的照片说明里,把公园里的阔台阶说成街头,就是因为它实际上与外面街道浑然一体;那么,半个多世纪以前,蓝孃孃是在哪个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往罗家伦那边扔鸡蛋的呢?那种咖啡馆确实不仅供应咖啡及其他饮料,也供应吃的,蓝孃孃扔出去的鸡蛋,应该是英式的煮鸡蛋,竖放在一种专门的鸡蛋托子上,吃的时候,先用餐刀背将壳击裂,然后再剥去所有蛋壳,最后是用手拿起来吃,还是用叉子叉起来吃呢?……悠悠岁月里,在巴黎卢森堡公园附近,曾发生过蓝素琴将煮鸡蛋掷向罗家伦的一幕,而在那以后,并没有太久,罗家伦回到中国,1927年与一位张女士结婚,1928年成为清华大学校长,1931年成为中央大学校长……后来也去了台湾,成为高官,1969年,他的人生谢幕。他一直保留着那张在巴黎卢森堡公园阔台阶上拍摄的,虽然是多人合影,却有着那时候他眼里西施的蓝素琴的照片吗?在他的遗物里,还找得到吗?
蓝素琴不以罗家伦后来的发达而后悔对他的拒绝。她始终不爱他。她回国以后,本来以她那柏林大学化学系的水平,足以到清华大学、中央大学化学系谋取一个教职,但她没有去,她应该始终不后悔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抛物运动。但以她向我推荐《茵梦湖》而推论,她应该是懂得爱情的。她那隐秘的爱情,究竟有几许的甜蜜,几许的辛酸?她始终独身,可见那曾经有过的爱情,是个凄恻的故事。她若愿写小说,怕也能写出本类似《茵梦湖》的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