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继业
人家让我画中国男人之丑,想了一下午真是无从下手,哪里都有丑人,在中国,最丑的人还当过皇帝——那个超级鞋拔子脸朱元璋。大概他们埋怨的不是这类长相奇特的人,一个杂志不会关心只有在相亲时候才会讨论的问题。
我们天生会判断长相的美与丑,这是本能对一个基因健康与否的判断,有研究说对称面孔的人基因更优良,就像大多数可口的东西都有更丰富的营养一样,有些脸是甜的,有些是苦的。但人们大多只在乎跟自己生育的人的长相,并不太在乎跟自己交往的人的长相,那么,脸的真正美丑大概是人们对这些脸背后的人的判断,他们有益或者无益于自己。巴塞罗那人讨厌德国人,因此德国人在他们眼里必然是丑的,而德国人在某些中国女球迷的眼里,简直是简直了。中国人在外国人的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而在中国人自己的眼里,我们的脸简直是五花八门的杂货铺,什么样都有。这让我想起谢晋导演的老舍《茶馆》里那一票嘴脸,我印象里面是有大量极丑的角色的,下午翻出来又看了一遍,但重新发现那些角色都丑得实实在在,并不扎眼,那些坏人虽丑,但都大大方方地干着各自的坏事。老舍并没有描述他们的长相,但导演有意把他们化妆得让人憎恨,大概是戏剧必须让观众在有限的时间里提高判断的效率吧。中国的史书并不太记录人的长相,除非相当极端的,例如朱元璋和嬴政,但底层文化浅薄的百姓必须以直观方式分辨忠奸善恶,因此戏曲里都把这些因素符号化地勾画在脸上。其实,一直以来丑和美跟好坏无关,“西游”里那些怪物都那么丑但是有好有坏,“水浒”里的好汉也大半是丑的,江湖的凶险让人的心理复杂而不像普通人那么坦然,因此老百姓是最在乎面相的,因为要直面三教九流,必须处处提防以保护自己的蝇头小利。
丑就是让你看着不舒服。古人说相由心生,今天一样适用。丑就是你在别人脸上读出了对自己可能发生的危害,因此我们往往对人第一印象的美丑很强烈,之后随着了解慢慢淡化。据说过去如果相貌过于丑陋甚至不能做官,因为怕吓着百姓,那个著名的钟馗就是典型的例子。说是考中进士后唐玄宗因其丑陋而不录用,钟馗恼羞到一头撞死在大殿。这钟馗也真没出息,死后不记前仇,倒在玄宗梦里帮他捉鬼医病,而玄宗醒来病愈,让吴道子画他来辟邪,并追认他为进士,从此钟馗就穿着官服在各家各户挤眉弄眼吓唬鬼,看来谄媚也有好报,而他那黑黢黢的丑脸也让人越看越舒服了。
人的美丑与他的教养身份有直接关系,过去文化发达的地方的人一定是美的,人的举止与身份本性相合也是美的,自我约束也带来美感。《大学》里摘的《诗经》那句:“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说的就是一极品男子,心灵、仪表上美的最高境界,跟相貌无关。但一个杀猪的屠夫倒大可不必弄成这样,只需向这个方向倾斜一点点就美得不像样了,如美髯公关二爷,如果不是经常在战场的午休时间抱着本《春秋》摆样子,绝无今天那么美的地位。
中国人爱面子,就是所谓尊严,每个等级有每个等级的尊严底线。在熟悉的环境里人们没有太多假装的必要,出门在外就必须假装自己的底线更高。古代大概没那么严重,因为千年稳定的环境完全没有太多假装的必要,也就是东施效颦假装一下娇美,或者李鬼假装李逵骗取一个凶悍,或者穷人出门嘴上用猪皮擦点油假装吃过肉,这些假装有点俏皮无伤大雅。而进入了近现代,生活环境无情地改变了,原来稳定的、必须诚实地生活其中的家族体系彻底崩溃,失去依托的人们必须面对大量的陌生人,大量与自己无关的、在传统道德体系里自己不用去负道德责任的人,以及大量的陌生事物,这是一个民族在短期内无法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