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齐娜和我们一起闲晃,在已经启动的别克下面捞起了一只小猫,不过,只差了十厘米,或者说只差了一秒钟。汽车后轮从齐娜的左手和小猫的身体上碾过。天日昭昭,众目睽睽,猫的身体很有层次感地卷入死亡。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它努力昂起头颅,眼睛逐渐凸出,嘴张开,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和小小的尖牙。她被这表情震慑了,巨大的恐怖甚至盖过了疼痛。她整个人被车轮轧得扭转过来,好像挨了大擒拿手,这一瞬间她甚至都没有叫喊。
齐娜跪在地上,手掌上沾着猫的血和内脏。别克车没打算停下,我和亮亮一起扑上去拍打着车顶,而老星索性趴在车头上,当车停下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老星用大力金刚掌阻挡住了轿车的去路。
车窗摇下来,长着一张猫脸的校长极具喜感地手握方向盘,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着我们。
老星说:“快送医院,轧了人了。”
校长说:“你们送她去医院。”
老星大吼道:“有点儿人性好不好!”
跪在地上的齐娜发出非人的号叫。
齐娜说她做了梦,无数只猫在别克轿车上飞过,像鸟群一样拉下臭臭的猫屎。猫的身影遮蔽了阴沉的天空,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黑色的别克轿车长出了四条腿,缓慢地爬行着,从车盖里伸出舌头,像蜥蜴般舔噬着天空中的猫,每吞下一只,从后备厢那儿就会滚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猫尸。猫们惊叫着,向高处飞去,散开。别克轿车拖着衰老残破的身体,踏过长草,沉默地走向深渊般的远方。
老星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后别再去玩猫了。”
“真是个诡谲的梦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星指着烈日下晒得滚烫的别克说,“咱们校长被抓起来了。”
当然不是因为轧了齐娜的手,而是贪污。校长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了,一口茶喝出了近五百万的涉案金额,再一口茶喝出了两个情妇。坊间有个笑话,说校长那天开着别克是想外逃的(平时有司机),结果被老星给拦住了,与此同时,有关部门也赶到了。听起来很有启发性。
猫还在校园里进进出出的。那年暑假军训,我们都住在学校,白天走正步,晚上傻头傻脑躺在宿舍,哪儿都不想去,就想熬过这个夏天。猫在夏天长得飞快,小猫变中猫,中猫变大猫,某一天,猫的数量忽然又恢复到了正常水平。齐娜说,老猫发飙了,把新生的猫都赶走了。
“以后,一不养猫,二不玩猫。”齐娜说。
有时我会怀念钾肥,尽管他们已经不记得它。我记得这只阉猫,如同我记得小学时音乐老师脸上的粉刺,顽固而又无意义的东西。在我的梦里,我和齐娜走过凌乱的工厂区,来到铁路边,路程遥远,我累得不行。钾肥孤坐在破旧旅馆的凳子上,齐娜伸手去抚摸它,但它溜走了。作为一只阉猫,搞不清它的孤独来自何处。孤独这东西,总是与荷尔蒙有关,如果连荷尔蒙都没有,孤独又有什么价值?在齐娜梦中飞翔于天空的猫,集群轰炸巨大的别克轿车,在那样酷烈的场景中,钾肥一定还是坐在某一块石头上,舔舔爪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