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一进门，我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脖子上。噢！好修长的美颈，用珠圆玉润来形容只怕不足，没有一道皱纹，白嫩、光滑，像天鹅绒一样柔韧。她的手又白又嫩，没有一块老人斑，十指纤纤修长。光是凭安娜脖子和一双手，我便完全认可杰克的贵族血统，否则我会一直半信半疑，以为他是暴发户。

当然，杰克还有另一半的平民血统，我早就觉察到了。他经常会在外面买一堆老百姓也吃得起的串烤鸡肉、牛肉沙嗲之类的小吃，蘸着又甜又辣、用花生酱配做的红红黏黏的作料，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跷着二郎腿独享，一看就知道，他在弥补童年没有吃够的东西，但他也有不吃隔夜食品的饮食习惯——在吃东西的细节上，看得出他身上两种血统在顽强地打架。

杰克的购物习惯也体现出双重性，他的厨房、厕所、工人房、厨柜、衣柜……全在濒临爆炸的状态中，光是睡觉的抱枕和沙发上的真丝垫子，我悄悄数了一下，就有三十六个。我每天睡觉前，都要从床上愤怒地扔各种垫子和肥得像小猪一样的枕头，一扔一地。他家所有的卧室柜子几乎都关不严，那些华丽的衣服、鞋子——阿玛尼、香奈尔、古驰、迪奥、华伦天奴、路易维通……你挤我、我挤你，几乎挤成垃圾。他和容容手上的表，都是劳力士的镶钻金表，甚至还张罗着买更好的。他总是对我说，越好的东西升值越大。他家的沙发、桌椅全是四个人都搬不动的“大笨熊”，六把重得像肥牛的椅子、一个五屉柜和一个巨大的茶几，都是为法国皇帝供应家具的工厂做的，工厂代代传人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全靠手工制作，椅子背是24K金，订货加制作花了一年，运货花了二十天。宝宝房两个床垫，人睡上去就释放负氧离子，能防癌。杰克就是这样见不得钱，有钱没钱都拼命满足自己的享受欲，完全是一半平民心态、一半贵族习性的混合流露。

我患心病了，在杰克的婚礼上，我老忍不住对他的杂交个性进行追踪——何止是在婚礼上，在任何场合，我都会思绪拐弯，我还会经常让德国的老包从记忆中跳出来，让他与杰克“掰手腕”，就说婚礼，老包办婚礼为了省钱，在少儿活动中心租了大教室，自己亲自带工人一起去布置，连我都当了一回搬运工。这一前一后两个女婿，在知识丰厚、个性刻薄等方面相像得像两滴水，在生活质量上却悬殊得好比一顶皇冠和一顶破毡帽，至于哪顶好，只能说各有千秋：“皇冠”招摇过市，危机四伏；“破毡帽”有历史感，不会惹是生非——他俩“掰手腕”绝对打平手。

杰克向我介绍他母亲时，我脱口而出：“亲家母，你太高贵了。”

安娜握着我的手，说：“早该来看望你们的，因为腿痛犯了，上楼都要人搀，不好意思，失礼了，请谅解。”

我这才反应过来，安娜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看上去也就六十岁，跟我一样大。她自尊得可爱，即使腿痛得要人扶，但在这种场合，走起路来也保持硬朗，似乎腿脚好得可以去踢足球。

她细语从容，显得优雅，而且坐立端庄——这一点杰克很像妈妈。安娜对我说：“你生了一个好女儿，我非常喜欢妮可儿，美丽，大方，能干，她好过我的儿子，我儿子娶了她，是他的福气。”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杰克断断是不会这样谦虚的。

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知道说话要有分寸，我说：“妮可儿的确优秀，但如果您的儿子不优秀，她能挽着他走如此美丽的地毯吗？”

她说：“听说您是优秀教师，难怪妮可儿这么有修养。我常对杰克说，妮可儿的妈妈只有一个女儿，你待她妈妈要好过待我。亲家母，如果我儿子有对不起您，您要告诉我，我有办法调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