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鱼嘴开口 (9)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高到什么程度呢?说正月十五耍龙灯,马锣掉到河里头;五月十五赛龙舟,马锣正落在了老白龙的船中间,捡起一看,还是正月十五落下的那个马锣……

“50个人坐在老白龙上划龙舟,洛阳河的镇沱鱼张开大嘴巴,一口把老白龙吞进肚里……

“六月六,晒衣服,有个富家小姐晒出绣花鞋,晚上回来收鞋子。飞来一只打渔雀,看见镇沱鱼吞下老白龙后吐泡泡,就飞下去衔起来,又飞到小姐家的柳树上。打渔雀一叫,镇沱鱼就落在了小姐的绣花鞋里头。小姐捧起这条鱼拿去给他父亲下酒,剖开鱼肚,50个人还在老白龙上划龙舟,嗨哟嗨,龙舟下水了,划呀划,划呀划,划着划着吹牛儿……”

唱了歌,说了书,又喝了酒,老人家喜不自禁,满脸通红,但时候不早了,他又背起背篼,摇摇晃晃走向码头。我问他去什么地方,他说去万州给孙子送伙食费,孙子在那里上中学。

“我孙子好聪明,可惜没钱送他上大学。这样吧,我把孙子过继给你……”说到这里,老人乐极生悲,眼含泪水。我不知说什么,只是站在石鱼上和他紧紧握手。出乎预料,老人家的手冰凉、僵硬。

船来了,我请老人留下姓名、地址:重庆市 江北区 复盛镇新城村第二社 田文希。

田老汉写完之后,又信手写了一行天书,我完全不认得。等到船开走了,田文希和他的歌声和“吹牛儿”一同消失在江面上,我才偶尔将纸页反过来,从背面一看,赫然出现一副对联:“木马两头三只脚,石鱼独眼半边身。”

船开走了,我还坐在这里。不觉天已经黑了,眼前一片混沌,看不见古镇,也看不清江水,只见江上漂着三两盏微弱的航标灯。江边的棚棚已纷纷收摊;日光灯下只剩我一个客人和几只空碗。一条黑狗在桌子下面乱转。背后的灶台上堆着酒缸、蔬菜,装在大木桶里的米饭已经凉了,我这就离开。

走进老街,青石板上流着月光,两边是歪歪斜斜的旧木门,低垂的黑瓦如黑色鱼群,游进黑夜。好熟悉的夜景,让我想起去年夏天经过的大昌古镇;月光如水,照亮狭长的老街。古屋危房,倾斜的门板,歪歪倒倒的院墙,同样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不是突发性的,却来自漫长时光的震荡。回想去年夏天,顺江而下;可这一次刚入鱼嘴就走不动了。鱼嘴将我吸入鱼腹;鱼腹中一样划龙舟。而老白龙今夜游回大昌古镇,推门入室,又见石榴树下照看婴儿的老人,如今已不知他们迁往何处……走在古镇老街,心有戚戚焉。

晚上,一块平整的坝子地上舞乐声声,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姑娘们三五成群来到这露天舞场。只是男人很少,问了才知道,他们更爱在家打麻将。好几支曲子连放,一支四步舞曲可以绕场三周。和鱼嘴姑娘跳舞,又有新发现:我注意到她们话不多,皮肤白里透红——因为这里潮湿多雾,日日吹着江风?跳舞的时候,她们的眼睛直视远方,比你所能想到的地方更遥远。我才意识到,鱼嘴之辽阔,她的边界你远未触及。正如你想回归,她想离去。而环顾四周,舞场东面是县委办公大楼,门口有两棵茂盛的黄桷树,树下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卖烧烤,烟雾在舞场上飘着。而西边黑板报上“农村移民生产安置申报程序”及“鱼嘴镇2001年移民生产安置项目灌饮工程实施表”在暗中悄然宣布:这里的土地将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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