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则几个月,少则十来天,他就要犯一回病。有时候,正在街里跟人说话,突然感到体内千军万马,又喊又杀,像有个大魔拿住了他。撒开腿朝家里跑,跑不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那一次,被一块砖头将头上磕得鲜血直流。人们劝他,你为啥非要跑回家哩?哪里犯就哪里倒下妥了呗。他不,他觉得突然倒在那里,那么多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太丢人了。从此河西章多了一道景致,常常人们就看到章守信高大的身躯像一阵风一样突然从身边卷过,或者有时他像一袋子粮食“窟通”一声在身边訇然倒下。人们束手无策,围在那里看,尤其是孩子,又害怕又好奇,看这个中了魔法的人脸色青紫,全身的肌肉变成了铁块子,眼睛大大地睁着,看不到黑眼珠子,血沫子从嘴里冒出来,那是他咬破了舌头。孩子们都怕了他,即使他好好的时候,见了他也都远远地跑开。
那样的场景章柿也害怕,他不敢近前去,躲在一边,他的心疼得直哆嗦。过了一会儿,爹就好了,身体不再剧烈地抖动抽搐,渐渐平静下来,黑眼珠不知从哪里慢慢滑落回眼睛中央,钢铁般的身子渐渐软化,缓缓坐起身子,有时是娘或爷爷奶奶扶他起身。他怅然若失,像是从一个梦里醒来,巨大的身子空虚得很,轻飘飘,温存而依赖地被扶回家,到床上倒头就睡。爹睡着的时候,他敢近前来,依在床边。看爹紫红色的面孔陷入沉睡中,他心疼地用小手摸爹的脸。有时候,睡中的章守信伸出手来,把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
章柿最恨那些砖头瓦块,他一个人走遍全村,见着它们就拾起来,因为爹有可能倒在任何地方,他想让全世界都只有柔软的土地和麦苗。他讨厌坚硬,到后来,他看到墙角也恨,他恨世上那些有棱有角的东西。
对章守信来说,最幸运的事就是他发病时正好在家,他一头倒下去触到的是院子里的柴堆或者屋里的床。这样他的丑样子就少叫外人看了去,这样季瓷和爹娘就不会吃力抬他。当他慢慢知道他的病不能变好之后,他不再为病痛而痛苦,他只为倒在外面,叫人看见他口吐白沫,当不了自己的家而苦恼,他只为连累家人,让他们费力搬他抬他而歉疚。可他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着犯病呀,地里有那么多活要干,他还要到集上去卖这卖那,虽然账还完了,不用那么天天蒸馍去卖了,可还得卖布、卖柿子、卖烟叶、卖芝麻、卖鸡蛋,他当着甲长,还有家家户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得支应。
“这是老天爷整治你哩,你脾气太孬,得了这号病,就像是给孙悟空头上戴了紧箍咒,叫你遇事先想想,再不能麦秸火性,一点就‘呼’地着了。”娘絮叨他。
季瓷的力量越来越大,她能抱得起扶得起拖得起章守信了。虽然医生说了,他发病的时候不用动,只要把他的头弄得侧着就行。可她心疼他呀,冷天的时候,他那么躺在地上。她从各个地方把他往回拖,拖回家里,弄到床上。有时候,村里有人帮她,可时间长了,咋能老指望旁人呢,往往帮她的就只有自家老的和小的了。
他刚发病没多久,季瓷生下一个小闺女,刚叫上槐花,不出满月,又板了,婆婆又用破衣裳包了埋在自家的地里,指望这小身子来年的时候再把庄稼催得旺旺的。婆婆想不通,咋两个小闺女都不成呢?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愣愣怔怔的,走到那棵枣树下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抬起头,对着枣树数叨开了:“大妮二妮呀,你俩听着,娘知道你俩死得屈,你俩要怨就怨娘吧,是娘没材料,你们要咒就咒娘死吧,娘也活够了,去了那边好给你俩做伴,不该叫去你们的两个小侄女,你嫂十月怀胎,吃了不少粮食,费了不少精血,咋就叫她回回生了闺女坐空月子哩?”
那以后,她想起来就到枣树下去絮叨一回。在她的絮叨中,章槐也会走了,会跑了,会拿着小鞭抽那个滴溜了。
日子就像小孩子鞭下的滴溜,转呀转,有时候转得又圆展又漂亮,有时候碰上了笨孩子,咋也抽不好,它转两下就坏,一坏就急,一急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