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街对面大厦的墙根下有一列长长的队伍,都是心事重重,满脸晦气的成年男人。他们穿着倒是很整齐。大多数人穿着端正的中山装,也有人穿三件套的西装,或者外加一件哔叽呢西装大衣。他们脚上的皮鞋也大都是系带的。爹爹默不做声地过了街,站到了队伍的末尾。他向他们挥挥手,要他们别再干等着了。可是那天米奇却执意要看到爹爹进了黄铜把手的旋转门才肯离开。
那种从记忆中浮现出来的郑重其事的装束,黑压压的沉默,如今却让夏农之对应上了殡仪馆刚刚结束的葬礼。
那是1952年的春天。那天早上,母亲站在门厅里,一样样递给爹爹大衣和围巾,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爹爹身边站着哥哥,他没去上学,定要陪爹爹去沙逊大厦开会,好像陪爹爹去医院看急诊一样。
“明妮,”母亲叫她,“明妮来跟爹爹再会。”
夏农之磨磨蹭蹭地从挂外衣洋伞的壁柜旁边走上前去。
家里人都站在门厅的亮处,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米奇胸前衣扣的反光。
爹爹远远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似乎叫她不要怕。他手指上有一股龙虎万金油的气味,用来提神的。她一直睡在父母卧室旁边的小套间里,夜里醒来,能看见父母房间里亮着灯。他们最近总是通宵磋商。有时他们噼里啪啦打算盘轧账,有时他们说到小黄鱼大黄鱼什么的。爹爹白天瞌睡,就用万金油提神。母亲就在厕所里吸骆驼牌香烟,吸完烟,嚼一撮茶叶祛掉烟味。夏农之虽然幼小,但都看在眼里。
爹爹手掌沉甸甸的。但他无名指上褪下多日的金戒指,此刻又不同寻常地戴上了。她心里害怕,觉得爹爹一去就不会回来了。如今,夏农之想起来,这种怕,似乎过了超过半个世纪后,终于变为现实。但爹爹的模样却直接从葬礼的照片上,走回到街对面的回忆中。中间那漫长幽黯,就宛如殡仪馆那条长长窄弄的岁月被一笔勾销。
哥哥耐心等待爹爹穿戴好,便哗地一下打开门,像警察一样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等待大家出门。走廊里涌来一股热咖啡气味,那是对面教授家在煮咖啡。他们家生活依旧安稳,与从前的夏家相仿。
母亲突然一把拉起夏农之的手,随他们一起出了门。母亲说,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大家一同去送爹爹开会。到南京东路捻号开会,总归算是光荣的。说着母亲将夏农之一推,推到爹爹与哥哥当中,自己则在另一边挽住爹爹的胳膊。
这下,一家人又好像去公园。外滩公园的堤岸边,能看到从入海口进来的远洋船,爹爹过去常常教他们认识兄妹认识蒸汽烟囱旁边的外国旗。母亲米色的华达呢夹大衣下,露出小腿后侧,玻璃丝袜后侧的袜筋纹丝不歪。
爹爹深灰色的哔叽呢大衣下摆处露出黑色系带的皮鞋。夏农之对这双纤尘未染的英国皮鞋印象深刻,后来她一直都强烈建议自己的丈夫买CLARKS的系带皮鞋穿,最好是黑色的。因为这是夏农之记忆中安稳生活的最后一瞥,这种联系,不用心理医生分析,她自己都能分析出来。
红灯转绿,夏农之发现母亲走下街沿时脚步虚浮。她连忙挡了母亲一下。母亲竟然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头重脚轻,夏工之却像那些贫寒的老人一样,穿了一双杂牌子的白色旅游鞋。
报纸上都说和平饭店新修好的大堂富丽堂皇,即使过了几十年再现于上海滩,它的阔气仍是亚洲之最。他们三人走过旋转门,却有一步跨入大教堂的震动,连母亲都忍不住仰头张望。金色的光线自天而落,到处充满上个时代考究的花纹与线条。这地方,似乎一粒钻石落在大路的尘埃里多年,却突然发现它竟然在原处完好无缺。只是他们三个黑衣人,被周身散发出来的一股与这炫耀华美格格不入的沮丧笼罩着,好像罩在玻璃钟罩里残破的旧钟表一样,被放置在这闪闪发光之地,对比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