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
黑泽明的电影,很适合外国人看,将之改编为西片的有 《罗生门》和《七武士》等,后者的大侠歼奸扶弱题材,更成 为电影电视剧本的主要公式,变幻出数不尽的片子片集。
外国人改他的东西,他改外国人的戏。《蜘蛛巢城记》就 是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片中有一场用箭射死男主角的 戏,他叫了全国的神箭手到片场,射出真家伙。三船敏郎虽然 穿着防身甲,但脸部不能遮掩,把他吓得流尿,可见导演对戏 的要求,拍出来果然有魄力。工作人员叫他做“天皇”。
不过,日本人似乎不太欣赏黑泽明,可能是他的国际味道 重。当年在日本,逢纯日本化的巨匠沟口健二去世,读《朝日 新闻》,有一段“黑泽明死了,我们还有第二个;失去沟口,再 也找不回来”的报导。黑泽明听了该多伤心。
黑泽常淡淡地说:“我并非什么完美主义者,只想拍对得 起观众的电影。”
《恶人睡得更安宁》片的男角很像哈姆雷特,他是一个有 野心的青年,为了报父仇,不惜与敌人的大企业家为伍,并娶了他跛脚的女儿,借此势力,他将仇人一个个消灭。他的唯一 缺点是对妻子发生了真正的感情,正当他要杀死企业家的时 候,他的妻子为了救父而出卖了他,结果自己死在企业家手中。孤零的老婆,不但是脚部残废,连内心也残废了。
在片中,恶人得到最后的胜利,好人的死亡是因为他还对 人类有感情,有爱。黑泽明的艺术造就便是动人地把这反面的 悲剧概念告诉观众。不过,这是太难于被一般人接受的,他只 有用娱乐性丰富的手法和技巧去推销。
椿三十郎
最近写关于山茶花的文章,感谢友人为我收集了很多资 料,其中有一篇提到黑泽明导演的《椿三十郎》,勾起不少回 忆。
这部戏是我三十多年前经过香港时,顾文宗先生带我去一 家旺角的戏院看的,中文名字译成《穿心剑》,还很贴切,也 够武侠味。
但原名《椿三十郎》颇有意思,椿是山茶花。当男主角被 问起你叫什么名字时,正当院子里开满了山茶花,他就回答说 自己姓椿,虽然他已近四十了,还是叫自己三十郎。
《椿三十郎》是《用心棒》的续集,在前作中男主角也没 有固定的名字。人家问起,他就随便回答一个。
山茶花在戏里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黑泽明的电影很钟 意细节,用这种微小的道具把情节串联起来。
戏很暴力,有一场描述椿三十郎走进坏人的家关起门,把 对方一一杀死,过程介绍得非常详尽,但到底杀了几个?忘 记了。
后来徐增宏在一部邵氏的武侠片中也把这场戏拿来照抄。 女主角是郑佩佩,打起来凶狠,龙虎武师都怕了她。
黑泽明觉得武士们的决斗,应该像西部牛仔片中双雄拔枪一样,看谁先动手?高手过招,不会打个翻天覆地,一招了决。 所以当最后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对立时,你看我,我看你,动 也不动。
瞬眼间,三船拔刀,观众看不到过程,只见仲代的胸口喷 出大量的血来,当年是黑白摄影,不至于太过残忍。
鲜血是用巧克力加苏打水混合而成,用三十磅的压力机 射的,这个技巧在后来的《乱》片也用过,当然已不能用巧 克力了。
我一直想找这部戏的VCD,重看那场闭门杀人的戏,剧 中讲明几个就杀几个,算得清清楚楚。
三船敏郎
见过三船敏郎几次,都是在什么日本电影界派对中,或在 欧洲的影展,人多,谈不到几句,这次他来香港主持黑泽明回 顾展,由香港的日本总领事请吃饭,只有一桌人,可以与他畅 谈。
三船的人相当矮小,在银幕上,侠客看起来总是高大,这 只是一个幻觉。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但头发没有秃光,染 黑了之后,虽然稀薄,但看起来,要是他充五十七,也有人相 信。向来,三船嗜酒是电影界闻名的,他有一次由欧洲回来, 在机上喝醉了,要殴打记者。与石原裕次郎的公司合作了《黑 部的太阳》,两人吵个不停,虽然同住一区,互不往来,一晚 借酒意,拿了管猎枪跑到石原的家,吵着要把他一枪打死,这 都是众人皆晓的事。当晚三船的酒喝得很少,一方面是说还要 上“欢乐今宵”接受访问,另一方面是在总领事面前不能太过 放肆,这也可以看出他做人的严谨。还有,他每挟完菜,必把 筷子排得整整齐齐。侍者把菜分好,他也一定将面前的食物吃 得干干净净,像个典型的老派日本人。
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和银幕上的人物一样,总是不笑。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呢?”有人问他。
“我也不知道。”三船还是绷着脸回答:“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像你我一样都喜欢笑,就是奇怪大家却对我有这种印象。”
“你扮过明治天皇,又演山本五十六将军,这些角色要是 整天嬉皮笑脸就没有说服力了。”席中一位日本人客气地说。
高帽的话,听起来总是舒服,三船终于露出牙齿:“是呀, 好像一有不笑的人物都叫我来演,戏做久了,就像传染病一样 弄得笑不出。”
“你演过的宫本武藏,得过金像奖外国影片奖。”
“对对,你自己公司拍的《上意讨》也得过奖。”
“加州大学也给你学位。”
大家七嘴八舌地捧场,三船有点尴尬但高兴地说:“是 吗?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你从影的百部影片中,哪一部是你最喜欢的?”
三船坦白地回答:“每一部都拼命去演,很难说喜欢哪一 部。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上映时不一定想去看,反正 已经尽了力量,有些错误已经不能挽回,就让它去吧。”
“你和黑泽明的关系呢?”我问:“拍《蜘蛛巢城》时,黑 泽明叫全国有名的弓箭手用真箭射你,后来你知道了大发脾 气,是影坛佳话。”
“那家伙!”三船回忆后又露出一点微笑:“黑泽明是一个 电影导演,不过任何方面他都比别人认真罢了,但是,我们当 演员的不是木偶,不能由他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黑泽明在拍 戏之前一定把他对角色的要求告诉我,我按他的指示把自己发 挥到顶点,他就不大约束我。”
“他从来没有骂过你吗?” 我单刀直入地问。
“没有。但是,起初和他合作,他常提醒我说:喂,你整 个人都走出了镜头之外了!”三船说完吃吃地笑。
黑泽明虽然没有骂过他,不过他说三船走出了镜位,显然 地在批评他的动作太大。早期的三船常跳来跳去,他也曾经一 度考虑过拍《西游记》,自己演孙悟空。
“在《武士勤皇记》一片中,你双手持刀,不抓缰绳骑马 杀敌的镜头实在难演。”有人说。
“是的,但是我摔得屁股开花,没有人知道。”三船又笑。 的确,像他这种敬业乐业的演员,天下找不到几个。其实他也 爱笑,他只是一个人。
大岛渚
一九八三年,香港金像奖请大岛渚为嘉宾,我当翻译。
到了机场,各记者们只收到一份主办当局对此届金像奖的 新闻稿,而对特别请来的国际闻名导演没有一点资料,我即刻 将我所知的关于大岛渚的过去作品,与未来计划详细地向大家 报告。
大岛抵后进入记者室,我将问题一一翻译。至少,可以 说还是辞能达意。记者们和大岛渚有了沟通。
随即,亚洲电视有一个访问节目,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 们要我帮忙,这是没有打在预算之内的,我也当成额外花红, 欣然答应。
编导对大岛的背景很详悉,问题又有重点,我们很快地做 完这个节目。
往酒店旅途的车中,大岛告诉我:“这年轻人的发问,知 识很高,我感到高兴。希望能够和他多谈。”
酒店的会议室里,舒琪、金炳兴、黎杰、加思雅、徐克、 刘成汉、李焯桃等包围着大岛,讨论了许多创作的过程,和导 演们共有的难题,气氛融洽。
电梯里,大岛说:“你看,香港的电影人多年轻,我很妒 嫉。但是,也可以说,我很羡慕他们。”
再赶到会堂,我们要到现场一看,但被引入贵宾室的鸡尾 酒会,大岛和我皆好杯中物,虽然只有水果酒,口渴了半天, 也已垂涎。正要冲前牛饮,即有人拉我们去彩排。
我即刻向大岛很严肃地说:“工作要紧!”
日本人这句话最听得进去,大岛马上大点其头,嗨嗨有 声。
大岛紧张地:“编导要我做什么?”
我说:“工作人员自然会告诉我们,请你不用急。”
被带到后台,貌美可亲的一位小姐把程序说明,又叫大岛 等门一开,就走下去。
看到那倾斜度很高的塑胶梯阶,大岛心里发毛,转头对着 我:“是不是大丈夫?是不是大丈夫?”
大丈夫的日文意思和中国话差得远,翻译为:“不要紧 吧?不要紧吧?”
我说:“当然大丈夫,我们拍外景什么山都爬过,这点小 意思大丈夫。”
大岛觉得有理,又大点其头,嗨嗨有声。
工作人员叫我们看着指导荧光幕,出现什么片段,就叫出 提名者是什么公司出品。大岛说中国片名读不出,又没有看过 大部分的片子,嘱我喊题名,我一想也有理,但坚持他要读出 得奖者。
他说:“我不知道是哪一部得奖,到时看了三四个汉字,也 很难念。”
“讲英语好了,看到第一个字是投,就用英语叫BOAT PEOPLE。”我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它?”大岛问。
“这部片不得奖天公就没有眼睛,相信我,我的猜测不会 有差错!”我回答说:“不然,就赌五块。”
大岛心算,五块钱港币还不到两百日圆,便懒得睬我。
老友倪匡和黄相继来到,又有美女钟楚红助阵,相谈甚 欢,大岛神态安详,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风度的日本导演之一。
第一个出场的是陈立品,我把她的功绩说明,大岛渚很赞 赏大会的安排,认为是品味很高。大力鼓掌。
慢慢地,他开始打呵欠。担心如何提高他的兴趣的时候, 忽然,一阵香味传来。
追索来源,原来是坐在我们后一排的倪匡兄打开他的私货 白兰地,正在猛饮。
我向他瞪了一眼,倪匡兄只好慷慨地把瓶子递过来,我也 识趣,只饮一小口,然后向大岛示意。
岸然道貌的大岛一手将瓶子抢过去,大口吞下,速度惊 人。
倪匡兄看了大笑,要我翻译道:“喝酒的人,必是好人!”
大岛即又点头嗨嗨。
跟着看了一会儿,大岛的眼皮开始有一点重了。他转过头 去,不管倪匡兄会不会日语,说:“我上一部戏《圣诞快乐,罗 伦斯先生》的编剧也好此道。我们两人一早工作,桌上一定摆 一瓶酒。到了傍晚,大家都笑个不停。我相信到香港来写剧本 的时候,一定会和你合作愉快!”
我把他的话翻给倪匡兄听,他也学大岛点头嗨嗨不迭。
轮到我们上台,在等门开走出的时候,我建议:“不如你 把要讲的话说一遍,让我们先对一对好不好。”
“好,我说这是第二次来香港,亲眼见到了香港的繁荣。香 港电影的工作者都很年轻,我看到一股强烈的朝气,愿这金像 奖带给大家更多的鼓励!”
我自己在脑里翻译一遍,点头嗨嗨。
出场后,大岛一开口,全不对版,尤其后来他看到果然是 《投奔怒海》,大为兴奋,直赞许鞍华,给我来一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兵来将挡地乱翻译一番,
好在没有大错,得个功德圆满。
散场后,主办人安排我们去高级餐馆吃饭,由李焯桃兄陪 伴。
我们抵达时还能够在电视上看到颁奖典礼的最后一段。大 岛说:“噢,原来不是直播,时间比现场慢,这样太好了,编 导有充分的时间将闷场的地方剪去,我们日本的电视节目很少 有这种机会!都是现场立刻转播。”
同桌的有许鞍华,徐克和施南生,岑建勋和刘天兰以及一 对《亚洲周报》的记者。
施南生坐在大岛的旁边,大家都知道她幽默感强,是位开 心果。
不出所料,引得大岛一直哈哈大笑。
我心想你等会儿试试施南生的酒量,才知道她更是女人中 的女人。
果然,施小姐开始她的猛烈攻击,不停地敬酒,但是大岛 一杯又一杯,点头嗨嗨,没有醉意。
有人问大岛是不是头一趟来香港,他开怀地说:“第二次 了。一九六五年来过,当时计划去越南拍一部纪录片,只能在 香港等签证,住了一个礼拜。战争正如火如荼,不知道去了有 没有命回来,就先大享受一番,每晚在酒店中锯牛扒!”
我们都不相信:“哪只有锯牛扒那么简单?”
大岛又畅笑。
饭局完毕,直驱好莱坞东的士高。
主办者在那儿开派对欢迎我们。大岛初尝特奇拉柏子酒, 感到很有兴趣,喝了多杯。
当晚,大岛很清醒地说要早走,我送他到旅馆。
他再三地道谢。向我说:“蔡澜,以后你在日本颁奖,由 我来做翻译!”
我们大乐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