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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散之地 6(2)

消散之地 作者:孙健敏


漫长的六十一天旅程终于在汉堡被终结。

当唐喻的双脚从栈桥上落在港口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时,他心中那铁一样坚硬的部分在告诉他:那个属于他的历史开始了。

唐喻记得,那天汉堡的天气很阴沉,空气潮湿,到处都弥漫着灰蒙蒙的雾。工业革命时代的煤尘污染让城市看上去有着铁一样的颜色,跟还要依靠人力来驱动整个城市的漂来比,作为欧洲城市的汉堡显得更为强硬并且阴冷。

本来,出洋生们因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有些喜不自胜。但看到这种灰冷的景致,他们刚刚显露出来的明朗笑容,便被堵了回去。倒是原本多愁善感的唐妙,在经过六十一天的煎熬后,忽然变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嘴角上挂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脸上满是懒洋洋的神情,躲在大队人马中晃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观望这个充满陌生面孔和神奇事物的异域。

同样镇定自若的,还有唐喻。

从船停靠的那一刹那起,唐喻就忍不住觉得,眼前的每件事物都似曾相识。钢蓝色的空气,线条坚硬的花岗岩和混凝土建筑,皮肤粗糙的白种人,对他来说没有一样是陌生的,他比熟悉漂来还要熟悉这里。他甚至以为他并不是第一次来汉堡。

在港口,德国外交部派来的官员和克虏伯公司的代表,早就等在了那里。三十个出洋生分乘十辆马车,被拉到一家到处装饰着爱奥尼克柱和人像浮雕的大旅馆,在那里休息一个晚上后,他们被送到了火车站,坐上了开往慕尼黑的列车。

在慕尼黑的火车站,唐氏兄弟和士官生们道了珍重,便开始各奔前程。分手前,细心的唐喻特地向德国方面的接待人员要了士官生们的住址,还和韩三公子约定,要经常保持联络。

处理完这些必要的细节后,唐喻准备把行李往马车上搬,这时他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唐妙已经和三五个在大厅候车的德国妇女打成一片,满脸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跟她们说着些什么,引来这些年龄从二十到四十不等的女人们,一阵阵惊呼和大笑。显然,唐妙说的每句话,她们都能听懂,而且还被他说话的内容打动了。

此时,唐妙也注意到,堂兄正在观望他,他又叽哩咕噜地和女人们说了几句,便返身向唐喻走来。女人们有些依依不舍,在唐妙离开前,有几个甚至还轻轻地吻了吻他被海风吹硬的脸颊。唐喻知道,这是关系亲密的洋人之间才会有的礼数。

回到唐喻身旁的唐妙,似乎并不打算解开堂兄的疑惑。他一脸的满不在乎,苦力似的将行李箱直接扛在肩头,然后一声不吭地向停在车站外面的马车走去。

但在唐妙经过自己身边的一瞬间,唐喻注意到他刚才还略显轻佻的眼神中,突然蒙上了一层阴霾。那眼神像属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唐喻以为,那正是在旅程开始后便把唐妙彻底击溃的东西。

唐喻忽然忍不住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堂弟产生了同情之心。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少年人的孤独变得比以前更强烈了,他那狂飙突进式的开朗,不是在打开自己,而是在更努力地把自己遮掩起来。

马车里空间狭小,让人透不过气来,除了唐氏兄弟,克虏伯公司的保罗也坐在车上。连日的颠簸让唐喻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眼前的逼仄感正进一步钝化他的感官,但他还是努力不让疲惫感显现出来,他保持着不温不火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在脸上带着微笑。但耳边的声音却听上去越来越遥远,这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他听到唐妙已经和保罗热烈地交谈起来。德国人说话的腔调有些硬梆梆,每个转折处都会现出一个个能把人刺痛的折角。但同样的语言在唐妙嘴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种吴侬软语的味道,同时语调上也更加抑扬顿挫,似乎唐妙不是在说,而是在唱。在白茫茫一片的视野里,唐喻看到,保罗望向唐妙的眼神都有了些虔诚的意味,说话的语气毕恭毕敬,似乎唐妙正在变成一个真正的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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