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们聊得起劲,那位男士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小女孩用半开玩笑的口气给我介绍道,这位是李大哥,一位骑士,工农兵大学生,简称工兵,人家还满嘴的之乎者也呢。
比她高大半个头的李大哥只望着她呵呵笑,显然这个小女孩对他有着支配性的力量。我傻子似的瞧着,对于谭小季嬉笑中便能把一个看上去怪聪明、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大小伙子搞得俯首称臣似的傻笑而惊得目瞪口呆。那情景给我的印象一定是太深了,以至多年以后我还记得。他搭讪了几句也就笑着离开了。
“我一定要当作家,”她说,“说到上大学,我只报考中文系。”社会上正流行着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是她说她只愿意读中文。再一次,一个女孩让我如此惊奇。如果说当初阿娜让我领略到某种高度的话,她,谭小季,则给了我类似方向感的东西。
然而,我也强烈地感到,在她身上,有某种让我不舒服的东西。
“‘三分钟’。”她说,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气。这是对那些只知道修饰其外表而腹内空空的漂亮女孩子的称呼。当然,这也不是她自己的发明,说是她交往的高干子弟给那些人起的外号,意思是那些人只能看三分钟。
真够刻薄的。
她当然不是“三分钟”。我发现她很耐看,而且越看越好看,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帅气,却又那么可爱,人长得有点像小精灵,个儿小巧玲珑。我甚而能想象到,那个发明“三分钟”的高干子弟,在端详她那秀气聪慧的小脸儿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
“优越感”,这是她的又一个中心词。
她是抨击那些高干子弟身上的纨绔气。这个字眼对我来说也很新鲜。
过去同学说我“骄傲”,从没有人使用过“优越感”——在我们那平民化的小城里,没人有优越感。她嘻嘻哈哈地给我讲了一些发生在他们中的故事:一些爱慕虚荣的漂亮女孩子如何被他们始乱终弃,而且被他们弃之如敝屣。而她本人是超然于这一切之上的。显然,她只是嘻嘻哈哈地游走于他们中间,并且,是带着傲然的评判和审视的眼光。我猜,她,甚至让那些傲慢的高干子弟也是又爱又怕的。
我问她是高干子弟吗?
不是。她干脆地答道。
那么,她凭什么可以如此的超然,一副俯视芸芸众生的神气?我甚至颇不服气地问她,既然瞧不起他们,为什么还跟他们来往?
哦,他们毕竟知识面、见识,还有别的一些什么,是普通老百姓根本无法比的,有些他们知道的东西老百姓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意思是,我猜,他们还是有一种可以称之为魅力的东西。是不是这样呢?
她笑了,一种令我困惑又让我着迷的笑容。
她显然也是有优越感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不仅针对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甚至也针对傻乎乎的、没见过世面的、好学却所知不多的我。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虽然,她的方式与阿娜有所不同——她是在嘻嘻哈哈中完成对你的俯视。是的,俯视!她凭什么?我承认一见面就喜欢她,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可是那根芒刺始终在心头扎着。哪怕在食堂里跟她一块哈哈大笑的时候。
她凭什么?她走后,我还在问自己。她凭什么?有一天晚上一道电光一闪,我突然悟出:知识呀!是知识赋予谭小季无比的骄傲,甚至在那些傲慢的高干子弟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