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死海书卷一样,像从遥远的古人手中流传给我们的书一样,我的每一本书都有它幸存下来的历史。从水火中幸存,从时光流逝中幸存,从漫不经心的读书人以及检查官的手中幸存,我的每一本书都逃出了厄运,对我讲述它的故事。
若干年前,在柏林旧货市场的一个摊子上,我发现了一册硬布封面的黑色小书。书上没有任何题字,扉页上用花体字母印着德文书名Gebet-Ordnung fur den jugendgottesdienst in der juedisβchen Gemeinde zu Berlin(Sabbath-Nachmittag)《柏林犹太人社区青年礼拜仪式祈祷书(安息日下午用)》。书中的祈祷词包括“为我们的国王,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以及“皇后奥古斯特—维多利亚”的祷文。此书为第八版,1908年柏林书商尤利乌斯·纪腾菲尔德(Julius Gittenfeld)印刷出版,购于新斐德利希大街69号博阿斯书店,“在克劳斯特大街路口”,如今这个路口已经不存在了。我没找到书的主人的姓名。
这本书出版的一年前,德国拒绝了海牙和平会议向它提出的军备限制条款。此书出版的数月后,德意志帝国首相兼普鲁士王国首相冯·毕洛夫(Furst Bernhard Von Bülow)颁布土地使用法,准许德国人进一步在波兰定居。尽管这个法律没有用来反对波兰的土地所有者,但是它赋予了德国人早期的土地占有权,后来到1940年6月,德国便在波兰建立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本祈祷书原来的主人大概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买到或得到这书的,一般的犹太人都在这个年龄接受圣诫并参加犹太教的礼拜仪式。如果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那么到1933年第三帝国建立时,他应当是三十八岁。如果他一直住在柏林,那么他一定和别的柏林犹太人一样,被遣送到波兰去了。也许他还来得及在遣送之前把祈祷书送给了什么人,也许他把书藏了起来,和别的藏书放到一起。
在纳粹分子开始掠夺毁灭犹太图书之后,比亚拉·波德拉斯卡(Biala Podlaska)地方的肖勒姆·阿列汉姆图书馆(Sholeim Aleichem Library)便难逃恶运。图书馆馆长决定尽力挽救这些图书,他和另一位馆员每天都从馆里偷偷带走一些书,哪怕他相信不久以后“不会有任何读者留下”也不罢休。两星期以后这些书被移到一个秘密的阁楼里,直到第二次大战结束后很久,才被历史学家波尔齐科夫斯基(Tuvia Borzykowski)发现。波尔齐科夫斯基评论这位馆长的行动时写道:他做这件事。“并未考虑到是否有谁需要这些书。”这是为了挽救记忆本身。古代的野蛮人相信,宇宙并不因为我们观察它而存在,而是因为我们有可能观察它而存在。
1933年5月的一个晚上,在柏林大学对面的菩提树大街广场上,纳粹分子大张旗鼓地搞了一次烧书活动。从此以后,书籍成了他们的专门进攻的目标。希特勒上台不到五个月,新任的宣传部长戈倍尔博士就公开宣布:焚毁诸如亨利希·曼,斯蒂芬·茨威格,弗洛伊德,左拉,普鲁斯特,纪德,海伦·凯勒,H.G.威尔斯等作家的作品,能使“德国人的灵魂重新昂扬。这样的火焰不仅表现旧时代的结束,而且照亮了新时代的到来。”所谓新时代不但禁止书店卖书,图书馆借书,而且禁止印行新书。过去在客厅的书架上摆上一些书既阔气又有娱乐性,现在突然变成危险的事情了。私人据有编目的藏书也被禁止,大量书籍被没收,毁坏。欧洲成百上千的犹太图书馆被烧掉,不管是私人收藏还是公共的财富。一个纳粹新闻记者兴高采烈地报导了1939年著名的卢布林犹太经典图书馆被破坏的情况:
“破坏波兰最大的犹太经典学院,我们感到特别骄傲自豪。我们把大量的图书从大楼里搬出来,远到市场上放火焚烧。大火延续了二十个钟头。卢布林的犹太人集合在周围放声大哭,几乎压倒了我们的声音。于是我们把军乐队叫来演奏,军队还大声欢呼,淹没了犹太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