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他开始同长辈嘘寒问暖,甚至讲笑话。他就这样哭哭笑笑,从北京到上海,折回北京,再返回上海。他的喜形于色、对人不设防和从头到脚的活力,早已同一生沉默稳重、谨言慎行的父亲远远拉开距离。
有位记者问他:“请问当年您父亲怎样表达对您母亲的爱?”周英华嗫嚅道:“我13岁就走了,真正跟父亲朝夕相处的时光只有走之前的两个礼拜……”众人散去后,我悄悄告诉他:“1970年深秋,周信芳先生从监牢里放出来,回到家立刻上楼,一边唤‘丽琳,丽琳,我回来了!’但他没有找到人影。儿媳敏祯赶紧搪塞过去(裘丽琳经受了‘文革’中惯见的折磨,在1968年3月27日咽了气),但她看出来,公公心里明白,她说从那一刻起,老人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周英华顿时动容,诚挚地柔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看书。”我说。他郑重地点点头。
“我一生一世都在寻他,寻我的父亲,寻我的中国。父亲就是我的中国。”周英华说完,哽住了。
此次回国,有关当年周家的细碎往事他都迅速吸收,比如饭桌上姐姐们告诉他:“你就生在淞沪战役前夜,我们胜利了,所以你叫英华。”她们讲的是上海话,是久违的老上海腔,有迷人的舌尖音,比如“全部”的“全”。
那个上午,江南的冬雨打湿了西郊龙华墓地里一尊尊花岗岩塑像,像是让他们润起来,醒过来。周信芳先生紧挨着搂着三毛的张乐平先生,他被子孙们敬献的花圈和许多把雨伞包围,纯白色的百合花瓣和伞尖都在滴水。
老幺周采茨亲吻了手中的一枝黄色雏菊,又用花苞轻触父亲心脏的位置,随后将花枝摆放在墓前。老二周采蕰行中式礼,三鞠躬。周采芹持菊对着父亲粲然一笑,那是一种会令男人、女人都怦然心动的笑,纯真妩媚又凄凉。
周英华深深躬下腰,良久不起。在他的正前方,一块黑色石碑上刻着细细的字:艺术大师周信芳(1895—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