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托着下巴的,模特是我的同学陈安健。这个缠着纱布的,模特是雷虹,也参考了另外几个人。后边这个叼烟的,是请张晓刚做的模特,他正拿一副牌算卦,带有一种寓意。这个女孩原型叫高燕平,现在可是个大人物,是中国驻以色列大使。她当时是第三军医大学的军人,已经考上四川外国语学院。我们两家关系很好,她常来玩儿,我就请她做了我的模特。这四个青年各怀心事,对前途都一样迷茫——这也是我自己长期积压的情绪,所以画这幅画更像是一种宣泄。当时有评论说这四个人隐喻‘四人帮’,我没有这个用意,这么画仅仅是出于构图上的考虑。
“弹壳、鲜血、袖章里有故事……你看他们臂上的红袖章,上面的字我把它模糊掉了。我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袖章,上面印的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但画上不可能出现这些字。为什么呢?批判‘文攻武卫’,指向‘四人帮’,这在当时是允许的,但实际上我画的是‘红卫兵战斗兵团’,是伟大领袖发动的‘文革’故事。20世纪70年代,民间反思的矛头已经指向‘文革’,这是很凶险的,所以只能含糊其辞。那时红卫兵袖章最时髦的戴法是同时别一个毛主席像章在上面,当然这个像章也不能画出来。画风上,我当时很喜欢苏联画家科尔热夫的笔触,粗犷,肌理厚重,接近浅浮雕。我把这幅画拿到上海给陈逸飞看的时候,他很惊讶:‘武斗真有这么厉害?’我说:‘真的,因为重庆有兵工厂。’他说:‘那你这个画出来会引起轰动的。’”
《为什么》入选1979年的“第五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跟高小华画的另一幅作品《我爱油田》同获银奖;同获银奖的还有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和王亥的《春》。这就是“伤痕美术”的第一批作品。而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代表的一批“伤痕文学”几乎与此同时出现。
高小华保存着1980年末中国美术馆收藏这两件作品的入藏凭证:《为什么》酬金200元,材料费30元;《我爱油田》酬金250元,材料费30元。
一年后,“文革”后第一个国际艺术代表团出现在四川美术学院。有代表看中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愿意出价10万美元购买。按照当时的分成惯例,校方拿6万美元,程丛林可拿4万美元,可中国美术馆已经来函表示要收藏,程丛林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得酬金400元人民币。他说:“能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比多少钱都重要。”
《1968年×月×日雪》画的是真刀真枪武斗后的场面(画上有一人提着重型机枪),调子冷灰,戏剧性很强。程丛林说,背景是成都市第十三中学。那时他家住青龙巷,隔壁就是成都市第十三中学,他常去写生。
陈丹青记得,1979年秋天第一次收到程丛林的来信,信中附了《1968年×月×日雪》放大的黑白照片。他细细看过,看时想到了苏里科夫的历史画。
1980年夏,就在周鸣祥他们四个人在他招待所的床铺上看过《西藏组画》手稿的第二天,他被程丛林领到四川美术学院的一间教室,在有些神秘的气氛里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画——《1978年·夏夜》。这是程丛林为参加1980年的“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所作,但它未能得到承认。
“我在许多场合说过,《1978年·夏夜》是程丛林最好的一张大画。当年听说这幅画被否定,我就站在美院的过道里破口大骂。”陈丹青回忆说。
《1978年·夏夜》画的是破陋、密不透风的教室里的人,他们是为参加高考听夜课的青年人,这幅画完全可以延续“伤痕”的命名。但在它参评的“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上,获金奖的是罗中立的《父亲》,四川美术学院78级国画班王川的《再见吧!小路》(一个逆光里的返城女知青,正向乡村告别)获优秀作品奖。为什么时隔半年,“伤痕”就不吃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