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排都有铺位空缺。就是说,那些铺位上缺席的人员之一不是那个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乐乎的脚印的人。再说从李欣的头一嗓子呼叫到各帐篷戒严,中间有七八分钟时间,短跑成绩好的话,那个“狗日流氓”能够在戒严前混进无辜的人群。
温强拿出跟排长们一模一样的凶恶破锣嗓子,叫各排排长把所有缺席的人报到连部,他要连夜审讯。又是二十来分钟,排长们把名单交上来了。缺席的人现在陆续冒了出来:有几个战士躲在司务长办公室打牌,他们和司务长是老乡,所以司务长办公室就是他们的同乡夜总会;还有十多个战士开完联欢会偷偷留在连部帐篷附近,等温强一回宿舍他们就进去,摸黑喝酒。温强知道几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乡串门,摸黑的老乡俱乐部。这个闷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温强由着他们把家乡村邻延伸到连里,由着他们的“同乡夜话”尽兴谈论女人。他一面用破锣嗓子叫喊:“都得给我找证人,证明九点半到十点钟,你在哪里!听见没有?!”他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这条破锣嗓子。基层军官一张口出来一条唱歌似的浑厚光润嗓音是要让人大大意外的,也会缺乏镇压力。他的嗓子在这个时分让李欣远远一听,一定是不护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做主的。她不会听出他的装腔作势。
但李欣的眼睛告诉他,她听出了他的装腔作势。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亲不认。他问她什么时候发现那“狗日流氓”把“一张大脸”贴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肩头后面——她宁肯看十一点左右的黑夜。她连劳驾自己说普通话的力气都不想费,用很适合吵嘴的重庆话说她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温连长这样问她是想难住她吗?仅仅几十分钟,他们从熟人变成了生人。他从来没让女人如此抢白过,闷住了,一再在心里催自己开口,因为不开口真成了理亏,但他开不了口。女医生又说,想不到下连队会出这种事。他嘴一松,说道:“我代表全连向李军医深表歉意。”
李欣顿时不去看黑夜了。她看着他,黑暗中目光湿淋淋的。那个年长的护士代她陈述了事情始末,蒋医生唉声叹气,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于启口似的。女护士告诉温强和阴沉沉的指导员,李欣正在用水从脖子往下冲时,偶然抬头看见窗子上白白的大脸。那是个太受屈辱惊吓的李欣,一时都没了反应,跟大白脸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喊起来。“大白脸”胆子好大,听见喊都没有马上跑,把蹲着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会儿,才逃走。两个年轻的小女兵说她们从屋里跑出来,忘了拿手电,又一起回去拿手电。手电照到了那个“狗日流氓”飞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们检讨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着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态看清楚,记下来的。
现在站在温强面前的是另一个李欣,冷艳收敛,漂亮的眼睛谁也不看,因为看出去没有一个好东西。温强赔着小心问她,是不是记得住“大白脸”的模样。她点点头,爱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错了一个连的人,包括他连长。指导员隔一会儿打一个包票:事情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清白的战士们是一锅雪白的粥,还能允许一颗耗子屎弄得人家没法下马勺?
半夜十二点,五个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证词写了出来,并列出了证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涉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