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5)

补玉山居 作者:严歌苓


夏天被一场大雨收了尾。再出去遛马路小方又把自己变成一柄火炬,大红风衣在寂静的马路上鼓满秋风。小方说那位武官从国外回来了,已经定了跟李欣的婚期。小方的这次监听三秒钟比真实的三秒长不了多少,因为她只听到武官说:“咱们下星期一去登记拿证吧!”就结束了监听,忙着把“号外”告诉同伴们。

温强第二天上午到了门诊部。李欣一见他就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了,偏宽的脸一喜,又一悲。然后说:“病了才来找我?”

温强和她之间隔着一个真正的病号,怀里停着小李大夫的听诊器。

温强愣了一会儿说:“我没病。”

李欣脸上的兴奋可瞒不住他。他掩上门,等那病号出来,才又走进去。

“调到机关一年了,都不打个电话?”李欣说。

“调来刚九个月。”

“刚九个月?!”她背着身洗手,从水池上方的镜子看他。

温强接过她为他倒的一杯水。她又转过身,从身后小柜里拿出自己的小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两块蜜饯,先是自己含了一块在嘴里,把剩下的一块给温强。怎么得了?快要做武官夫人的她很大一部分幸福还在吃零食上。他在进门的头一瞥中,已看见她身后小柜里全是书。这时他走过去,看见那书有一半和她的行当无关。《月亮与六便士》也在其中。

“你过得不错嘛。”温强说。

“不好。”她歪着头,眼神荡漾。

她的天真无辜和小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的天真比较可疑。她可以在十个追求者面前做十个李欣。正如她一根颈子里藏有十多种嗓音。

她刚才起身时,温强把她的体重大概估摸了一下:她比过去瘦了一点儿。这回她不是展露她那两条不太长的腿,而是在脖子那里开了“天窗”,三角形“天窗”:白大褂的领子翻到胸口。她可真白。他在想怎样把话题转到那个“偷窥”的猫头鹰上,怎样开始这一场“清算”和“索赔”,而不使彼此敌对。他觉得话在嘴里含热了,含烂了,又给吞咽回去,几番反复。他们谈东谈西,很快发现彼此是最无话可谈的人。找不出任何一点共鸣。

“你还是一个人?”他装作脱口而出。

“你也是一个人啊。”她说。

“什么时候打算不一个人啊?”他拿出一种基层军官的粗糙笑脸。

“一辈子一个人才好。”

门被推开,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进来。母亲嗓门儿像个广播喇叭:“大夫给看看!腰疼了一夜,睡不了觉!你说这才多大呀?哪就有腰了?……”

她还没“广播”完,李欣已助了女孩一臂之力,把她放到诊断床上去了。李欣从吃零食的年轻女人到肃穆的大夫,切换得如同电影画面。她在小姑娘胃部又敲又捺,又用听诊器听。那个母亲在一边播送她得病经过、用药情况……“早饭前给她吃了两片止疼片,还管点儿用!……”

小李大夫把女孩的衣服拉严实,回到办公桌前,来不及坐下就撅着屁股开了两张化验单,一面让那母亲赶紧把孩子抱到化验室验血,她估计要做手术。母亲一吃惊喇叭嗓音更大,温强几乎要堵耳朵。母亲问小李大夫手术是往腰上做吗?是往阑尾上做,阑尾的疼痛会放射到腰上,极个别的例子是这样。等母亲把女孩抱出去,她对温强解释道。

温强站起身:“我走了。”

李欣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温强意识到他走晚了,该在那个母亲带孩子进来时就告辞。她眼睛充满让男人们误会的意味。即便那个小董真做过“窥艳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受了她这双眼的误导。这双眼连猫头鹰都勾。它们勾了你的魂接下去就什么也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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