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病案”夹子。
“一会儿我再仔细看。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我想让你……”她望着我,笑容可掬,“我想让你和她谈恋爱。”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以为她疯了。
“是的。我想让你和她谈恋爱,交朋友,你不懂吗?”
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无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帐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只有我翻着这本“调查材料”的窸窣声。毋宁说,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学作品:
小桥胡同坐落在闹市区的中心,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宁静。北面的出口处有一家新建的“红枫旅馆”,出去便是一个中等规模的菜市场,南面是“小桥街道服务社”。景焕家住小桥胡同二号,紧挨着“红枫旅馆”。
这是个小院。看来像她家的私房。但除了西厢房还算完整之外,其他几间房都显得破旧不堪。敲门时,使大点劲儿,门框便晃悠起来,上面的白灰也直往下掉。这里像是“聊斋”里描写的无人住的“鬼屋”。
这是一个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焕)。按照景焕父亲景宏存的职称看,这应当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家庭像一座临时拼凑起来的质料不同的建筑,根基十分薄弱,拼凑的裂缝很深,仿佛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他年轻时曾名噪一时,发表过不少有相当价值的论文,三十一岁时便被破格提升为副研究员。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在物理学界销声匿迹了。我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子: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嘴唇发紫,像个晚期癌症患者。
无论是他的在家待业已久的儿子,还是一直没参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资养活的。然而给我的感觉却是,他在家里的地位很低。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调看来,他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在这个家里却似乎不得不时时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他重重地叹气。他不时地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去搔头发。他的表情烦恼、愧疚甚至带着一丝羞赧,就像是那些自尊心很强的人感受到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似的那种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发黄的衬衣领子和袖口,以及那双早该淘汰了的断裂了几处的古铜色塑料凉鞋。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隐秘。家庭可以是避风港,也可以是囚笼,是监狱。而这个家庭中的窒息气氛在十分钟之内就能被人嗅出来。仿佛每个成员之间都有着夙怨,而每个人又都以一种病态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那个说话慢声慢气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焕的母亲。她过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只是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该算个“家庭知识妇女”吧。她的内心却不像她的表面那样,她很难识破。在我拜访的这一个小时之内,有关她,我心里大约已经做出了若干种判断,而这些判断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面上看去很胆小,懦弱,就像那些长期患神经官能症、夜夜失眠的人那么敏感。她待人一团和气,无论你说什么,她总是顺着你,不做任何异议。但是,你很快就会发现她并没有认真地听着你说,她心不在焉,只有当她心爱的小儿子景致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才真正地在听。而且,她跟儿子讲话时,露出一种和母亲身份不符的谦卑,简直可以说是卑躬屈膝,这与她对丈夫所持有的那种带着愠怒的不耐烦的态度恰成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