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个曲子的时候还有点儿要求。”文波莞尔一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造型精巧的金丝眼镜。这个女人并不美丽,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种文雅,这文雅只能存在于极有教养的知识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听完以后,大家能够把曲子所表达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讲出来,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没有关系的。”
谢虹——谢霓的孪生姐姐,现在音乐学院主攻钢琴。她今天穿着一件华贵的深蓝丝绒的曳地长裙,还化了点儿淡妆。姊妹俩虽是孪生,却一眼便能辨认出来:谢虹从小娇养,又没有上山下乡的经历,所以显得娇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气,但缺少妹妹的风采。脾气性格上,谢虹也有些倨傲,不像谢霓那般随和。这回妹妹硬要和她挤在一起,开始她很不愿意,直到谢霓表示可以无偿帮她抄乐谱,她才勉强答应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厅西北角的那架钢琴旁边,揭开紫红色的丝绸盖布。
我对音乐还是爱好的,只是不大懂。乐曲一开始,便似乎带来了一个宁静、安谧的世界。谢霓坐在钢琴边,托着腮,静静地听着。景焕低着头,柔黄的发丝遮了一脸,不知在纸上画着什么。看来她根本就没听。谢伯伯在慢慢点燃一支烟。江苏小保姆一边织毛衣一边打盹儿。文波淡然地望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一个下行增二度的音调给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浮动的和弦犹如潺潺流水,缓慢的主旋律在不断变幻的和声衬托中,显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圆明园——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断壁残垣,或者圣诞前夜被美丽的六角形雪花装饰着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开始动荡起来。像是一颗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划着长长的优美的弧线。琶音急骤起伏,骤雨似的澎湃起来,像是一个少女在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终在追逐着她,像舞台上的追光似的。她像只蝴蝶在黑夜中飘忽不定,变幻着迷离的色彩。忽而,她是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衔着一瓣金黄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风中盘旋;忽而,她又变成了一只黄色的蝴蝶,在炽热的夏日河塘边飞着,向坐在河塘旁钓鱼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只受了伤的美丽的蓝色蝴蝶,在秋天的枯叶里唱着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只鲜艳的红蝴蝶,在银白色的雪花里顽强地飞舞……
音乐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浅淡、忧郁的世界。这个世界变得更纯净了,更宁谧了,更透明了……
最后一缕乐声消融在空气里。大家很久才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竟忘记给演奏者报以掌声。
“太美了。”谢霓说。她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真好,美极了。”我由衷赞同。
“那么你们说说——”文波仍含着一丝浅淡的微笑。
“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带我和姐姐去滑雪,”谢霓微微眯着眼,模样儿显得挺可爱,“那是离小兴安岭林区很近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给我们讲过的俄罗斯的古老童话。在那儿,好像每一棵小树,每一座房子,每一只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会说话,会唱歌……傍晚的时候,我们和当地农场的老职工一起,坐着马拉的爬犁,爬犁还拖着打来的野物,在暮色中,我们像是在飞翔。记得吗?姐姐,当时我们多希望骑着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现,把我们引到林间小屋里,请我们喝一杯俄罗斯的红茶,给我们唱一支俄罗斯的古歌……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座林间小屋,不过,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属于那个伐木工人的,记得吗?爸爸,那个健壮的、漂亮的鄂伦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开。别笑我,姐姐,我还曾经嫉妒过你,为的是他把好吃的黄羊肉盛给你;记得那热腾腾的鲜鱼汤吗?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窗子上结着那么厚的冰凌花,可我们在伐木工暖和的窝棚里喝着热腾腾的鱼汤,那个装鱼汤的搪瓷缸子,到现在我还记得,淡绿色的,掉了两块瓷儿,把儿上用浅蓝色的玻璃丝密密地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