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示第一张图片,这图片上印着那么大一块墨水印迹。照我看,像个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么?”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图片倒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种怪异的山。
“还像……人脸……”
“人脸?!”我大吃一惊。
“是的。”她眼神里又划过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不是吗?”
果然,那一团墨迹又变成了一张脸。眼睛,鼻子,五官齐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诞:一只眼睛很悲伤地流泪,而另一只眼睛却在阴惨地笑。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么。我一阵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而且是怪诞的。这使我深感不安。Orig分数高,证明被试者智商高。但她的Orig太高了,这只能证明是一种病态。
我希望她摆脱阴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张色彩明朗的图片。依我看来,这像是蓝天、白云和鲜花。
“这就是了。”她伏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点点头。
“什么‘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个梦。”她肯定地说。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叶乔木在风中摇曳,在窗帘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阴影,在这片黑色衬托下,景焕像是一个白色的精灵。
“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望着她。说不定,这梦,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梦见我来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一口结了冰的小湖,周围都是灌木丛,很美。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可是在远处漆黑的夜里有一片隐隐的光斑,不停地闪烁着,像是电焊工焊钳下闪烁的弧光。我开始滑冰,我从来没有滑过,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来的时候,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音乐……”
“对不起,打断一下,这音乐可是那天谢虹的母亲演奏的?”
她的眼光飞速地变幻了一下,尽管是一刹那,我还是读懂了那潜台词——“蠢话”!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讲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着,突然,我发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同一条轨迹滑行,那轨迹便是一个极大的‘8’字,那轨迹是那么明显,不知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我试图改变,可是,我刚刚脱离了那条轨迹,那冰面就突然裂开了,裂得那么大,那么深的一道裂缝……我掉进寒冷彻骨的冰水里,我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是远方那闪烁的光斑……它突然爆发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后,就熄灭了……”
“我像是在听一个神话。”
“你们懂什么?”她突然一改平素温和的态度,“你们以为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算是聪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儿多着哪——”她像是要说许多,但突然顿住了,惊惶地望望我,那样子像是准备挨打。
她终于揭开了面具的一角。也许,谢霓说得对,她既不疯,也不傻,她是因为太聪明,过分聪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种不同凡响的怪念头可以使她成为天才,同样也可以使她毁灭。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
“很早了。小时候。”
“每次都重复这一内容吗?”
“差不多。”她想了想,“甚至,有时我在梦里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个梦了,就对自己说:‘它来了,景焕,它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把图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她突然急急地说,“等她家的人回来,你再回家。”
“怎么,你一个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帘。
“你怕什么?”
“怕……怕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的,晚上,那些东西藏在黑暗里,在很静很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它们轻轻的响动;慢慢地,它们好像从四周无声无息地飘来,像很轻的云彩那样……可它们又很重,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真的,我常常吓得缩成一团,不敢睁眼……”
“正是因为你不敢睁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宽慰她,“假如你睁眼看一看,就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睁大了两眼定定地望着我。
“景焕。”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幸的经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地说:“不,我的童年很幸福。”
“你妈妈、爸爸……他们爱你吗?”我仍不死心。
“当然,他们都很爱我。”她回答得更快了。我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不到医院看你?你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断我,我发现她眼睛里掠过一道愠怒的光,然而她的声调依旧很温和,“他们身体都不好,他们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
我没敢再问下去。她在躲闪着什么,回避着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秘密。
“景焕,你还年轻,做些事吧,别相信那些荒唐的梦……”我一边整理着记录一边温和地对她说,“你的那个梦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轻轻地、肯定地说。接着,她又说出一句令我瞠目结舌的话,“因为我见过那地方。不光是在梦中,我实实在在地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