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卖西瓜的汉子远远地喊舅舅。
舅舅满脸窘迫,瞟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子。可回去只有这么一条路。“狗日的小偷!”舅舅忽然骂道。也许他想他的口袋里没钱,也是给小偷偷了。
车云飞纳闷地看着舅舅。
“你捡的钱呢?”舅舅盯着车云飞。从他的眼睛里,两只手伸出来。
“钱?”车云飞傻子似的。
“给我!”
“扔了。你说小偷的钱不能要……”
“什么时候扔的?”
“……”
“你这个败家子!”
舅舅暴跳如雷。他的脸红扑扑的,跟喝了酒的时候一样。他举起手掌。车云飞立即感觉脑袋给一块石头重重地撞了一下。接着又撞了一下。“你这个败家子!只晓得吃!”舅舅的责骂石头一般劈头盖脸砸向他的脑袋。他傻子似的看着舅舅。鼻孔有一点儿热热的,接着,他尝到了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味道。他并没有哭,只是怔怔地盯着舅舅。“还瞪眼!”舅舅大声骂道。那股铁锈的味道更浓了。他仿佛咬着一根钉子。他仍然盯着舅舅那张脸。舅舅再举起手时,手在他头顶凝住了。舅舅气呼呼走了。他站了一会儿,跟上舅舅。卖西瓜的汉子拍着西瓜,向舅舅打招呼,舅舅扭过头,装作没听见。车云飞仰着头,含着满嘴锈蚀的钉子,在黄昏里狼藉一片的街道上走过去。街市上的人纷纷转向他。他不看他们。
回到店铺,舅妈看到他这样子,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
“你先不用忙。”舅舅没好气地说。他说了车云飞的事。舅妈不时啊一声,每啊一声,嘴巴张大一点儿,最后,舅妈宽大的脸上有了一个巨大的伤疤。“挣子还没死,败子就出来了!”舅舅无可奈何地骂道,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气鼓鼓坐下。躺椅传出一连串微细的呻吟。舅妈打了一桶凉水,把车云飞的头摁到桶边,用手掌舀起水浇到他头顶。他浑身打了个冷战。血滴在水里,和桶里火烧云的影子混在一起。舅妈粗糙的大手砂纸一般替他擦干净脸后,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他低着头,听舅舅添油加醋地讲述老女人和小偷的故事。吃完饭,舅妈早早催他上床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店铺外面的动静。他听见舅舅出门了,他肯定是去找开牛肉店的老包吹牛。他们肯定会议论今天的事。他想知道那个老女人和小偷怎么样了。他等待着。舅妈洗好碗筷,开始看电视。电视传出的声音第一次让他感到厌烦。他掀开闷热的被子,从床上爬起,背对隔门,跪在床上,脸贴住临河的窗玻璃。他的鼻尖在凉爽的玻璃上压成一个三角形的平面。河面一派静谧。水里朦朦胧胧地闪着月光。偶尔有一两只鸟呱啦一声,从水面掠过。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河水腥臭的气味,真实地感觉到,终于一秒钟一秒钟地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天。他跪得双脚麻木了,也不愿意挪动一下。他喜欢那种麻木的感觉。舅舅回来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麻木得如同冬天的空心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