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段时间,兰建成的主要责任是烧火。烧火谁不会?烧好却不容易,尤其对屠宰场来说,为了保持水温,火要不大不小,很不容易。不知道什么缘故,屠宰场的劈柴还经常湿漉漉的,又多半很笨大,刚点火时,免不了黑烟滚滚。兰建成的眼镜时常被熏黑,两眼泪水直冒,若不戴眼镜,又看不清。有时瞌睡来了,灶洞旁边刚好有一棵干枯的大羊草果树,树皮早给剥了当柴烧,露出的树干光滑洁白,身子一挨上,立马睡过去了。睡梦昏昏间,猛然感觉脚脖子像给砍了一刀,急睁开眼,只见老董又一脚飞来,铁青了脸,劈头盖脸骂道,什么大学生?不读书了就好好当农民!连烧火都烧不好,以后怎么过日子!吴贵人则插科打诨,说昨晚上哪儿用功去了?兰建成心里翻起一股股酸水,也只好忍着。大半个月过去了,兰建成算是摸着了一些烧火的门道,老董不骂了,吴贵人也不怎么笑他了,烧火之余,还给老董打下手,帮着拔猪毛,以为从此安然无事。一天,老董却忽然对他说,今后除了烧火,他还得帮吴贵人翻猪肠子。
猪吃光了菜叶,踱到兰建成眼皮底下,抬起头,直了脖子哼哼。整头猪雪白一团,只猪鼻子和周围的一圈毛是黑色的,有点儿像电视里的白鼻子小丑,不过颜色恰好颠倒过来。蒙眬晨光中,那硕大的脑袋、厚实的双肩、丰肥的臀部,以及四条粗细恰当的腿共同构成的猪的形象,显得格外匀称、完美。甚至猪身上散发出的浓浊的臭味,也增加了这种完美。兰建成呆立着,似乎第一次感到了这种令人惊叹的完美。想到再过两三个钟头,这头猪会变成一块块划分整齐的肉、一盆滚热的鲜血、几条清理干净的肠子和一些彼此不相关联的内脏,实在是匪夷所思。促成这种变化的将是他的一双手。现在,他对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越来越没把握了。昨晚,吴贵人笑嘻嘻地问他准备好没有,反正是你自己家的猪,明天不管你横杀竖杀,把猪杀成猪肉就成。他虚扑扑地笑着,心里已有些虚。杀猪处的活儿,他什么都干过了,就差动手杀猪了。让一头猪的命在手中终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吴贵人跟随老董干了十多年,烧火、拔猪毛、翻肠子,什么活没干过?就唯独没动手杀过一头猪。
不得不说,吴贵人翻肠子的活儿干得漂亮,而且是个好师傅。兰建成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翻肠子那天早上,他将火烧得旺旺的,猪血似的火苗直舔到他的鼻尖。那天早上的第一头猪已经开膛破肚,吴贵人正清理猪大肠。他不朝那边看,眼睛只盯着红红的火苗,火苗忽左忽右,忽大忽小,尽心竭力跳一段奇异的舞蹈。老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去帮老三翻肠子。他仰起烤得滚热的红彤彤的脸膛,说火还不够大,我再烧会儿火。老董放下木瓢,一个指头往水里一探,迅速抽回来,烫得铁水一样了,还烧!你想吃火烧猪是怎么说?兰建成还想分辩,老董拉下脸,踢了他一脚,还不快点儿过去!又怕死又怕脏,做什么农民!他不敢再说什么,走到吴贵人身边,站着,只拿眼睛看。吴贵人娴熟地翻动肠子,也不理他。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大肠小肠,长虫似的盘成一窝,蒸腾起一大股湿热的腥臭。他站着,越来越觉着尴尬,只好勉强蹲下,眼睛却望向远处的土路。大清早的土路浮一层虚土,静悄悄地通向村外。怎么,叫老头子骂了?吴贵人搭讪道。吴贵人笑嘻嘻地扭头望望老董,说,老头子可不是好惹的,你还不赶紧动手?他转回头看了一眼肠子,又把头扭开,好一会儿,才重新转回来,卷好袖子,一只手三个指头高高翘起,只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肠子,无意义地拖拉。吴贵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眼瞅着他,你绣花呐?这可是翻屎大肠!他绷红了脸,一言不发。忽然,吴贵人拽住他的双手,往前一拖拉,深深按进刚挤出来的猪粪里,他还没回过神,吴贵人又伸手朝他脸上一抹。吴贵人看着他傻子似的,笑得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