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3

等到风景都看透 作者:云五


父亲的书房里总挂着一幅地图,比学校课本上粗糙劣质的地图要精致许多。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这块叫“满星叠”的土地,生了他,养了他。

立正稍息,负重长跑,近身搏斗,远程射击……一次做不好,马鞭就会落下来。

程松坡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一切,厌恶深夜袭击的缅甸政府军,厌恶逃难流亡式的搬家,厌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学校操场的炸弹,厌恶一心要训练他做将军的父亲。

偶尔也有几个黄昏,父亲独自靠在书房的藤椅上,微眯着眼,用极虔诚的态度,品尝下属从黑市上为他买来的茶叶。那样的时候,父亲会指着地图上东北方向没有绘出来的土地,告诉他那才是他们的家乡。家乡的茶园,郁绿葱茏,漫山遍野的油然绿意,从山顶蔓延到天上。家乡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灿,天边的苍茫云霞,都染上澄澄的金边。家乡是最美的桃花源。程松坡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他只见过灿若云霞的罂粟花开。究竟有多美呢?他问父亲,比满星叠的罂粟花还美吗?比罂粟花还美。

父亲神情陶醉,说,最美的罂粟不在满星叠,不在掸邦。父亲说,最美的罂粟叫虞美人,开在家乡莽莽苍苍的河谷旁。父亲说,最香的茶叫婺源茗眉,种在家乡层层叠叠的梯田上。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在离开他之前,程松坡从未读懂过他。父亲的属下、学校的老师、同学的父母……人人都说,程将军是世上最宽和的人,程将军一心为公,程将军是掸邦的救星。程松坡心里,父亲却是个严厉的符号,程松坡尊敬他、畏惧他。只有那样的落日黄昏里,程松坡才发现,扬着马鞭厉声呵斥他的父亲,居然会醺醉于清淡袅绕的茶香里。他知道,父亲和他一样,从未到过那油菜花开的家乡。回不去的家乡,叫故乡。

程松坡相信他父亲至少是个好人,他和满星叠的掸邦人一样住铁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和床一样是竹制的。

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一丝不苟,定期检查他的功课,尤其是汉语。学校里新来一位女汉语老师,从云南过来的。程松坡知道云南不是父亲口中的“家乡”,但有时候,它又好像是“家乡”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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