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无法独自生存的,为了学会这个道理,他必须好好去习惯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以后你就住这间房了。”林徒打开吊灯,卧室有十余平米,小而精致,墙壁刷满了蓝漆,家具是白色的,窗帘则是蓝白相间,交织出海岸白云的景致,“要不要先洗个澡?我柜子里应该还有新睡衣。”
白实走进浴室,温热的水花顺着头顶轻柔地流向他的肩窝,在等身大的镜面中倒映出朦胧的光影。他洗完后,又冲了好一会儿热水,然后看也不看镜子便擦干身体和头发,穿着大了一个号的睡衣出去了。
楼下客厅里传来对话声,辛通已经回来了,正在沙发上跟林徒闲聊事情的后续。
他把张忻芷送到了崇圣医院,也就是白实住了半个月院的地方,姜晚在急救室门口熟练而冷静地对医生说要怎样抢救,用什么药。后来她告诉辛通,张忻芷有尿毒症,而且怀了三个月身孕,她是个孤儿,没有钱付医疗费,也没有亲人可以提供肾脏给她做移植手术,所以才会躲进道观里默默等死。
林徒问:“那孩子爸爸呢,也不管她?”
“多半是始乱终弃了吧,否则当初她也不会绝望到要去跳桥自杀。”
林徒的心里有些沉重,他曾经救过张忻芷,多少都希望她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这样他的作为也会显得更有意义,可疾病不是光靠信念和愿望就能痊愈的,或许他救她,只不过是延续了她的痛苦。
长江大桥上的那场爆炸,在他看来不过是一道不深不浅的瘀伤,短暂就能愈合,但在其他受害者,还有受害者家属的眼里,那或许会是一道漫长而荆棘的沟渠,花上数年也未必能够跨越。例如校车上的安妮,例如沉尸长江的司机,还有那些四肢残缺的遗体……他又回忆起连思绿在夜幕中徘徊打探的身影,她得知了哥哥的死讯后,会是什么心情?还有白实,他在爆炸里毁掉的那个行李箱里,究竟承载着他怎样的过去?
“对了,我给你恩人买了几件衣服,你拿上去吧。”辛通提过手边的包装袋。
林徒上了楼,到了白实的房间门口,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倒是走廊深处隐隐传来脚步声。那里是林徒的画室,一个玻璃封闭的露台,正对着龙须湖,将沉静秀丽的夜色尽收眼底,是整个祖屋风景最好的地方。
墙上斜靠着几幅油画,连环画一般,一帧帧勾勒着龙须湖的日出日落,架子上摆着精美的陶塑,旁边还有等身高的大理石雕像……白实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作品上,他的视线停留在工作台的一座树脂石膏胚,上面雕刻着微笑女尸的脸。她的五官,神态和当日所见的真人一模一样,惟独双眼空白,是个未完成品。
林徒走到他身后,沉默了良久,说:“我想象不出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从初次素描微笑女尸的肖像,到后来她一次次成为自己的梦魇,林徒的心里仿佛埋下了一个死结。他像自古以来沉醉于蒙娜丽莎和维纳斯的学者一样,开始不断假设猜疑她的笑容,她的瞳孔……她是知道了自己即将离开人世,解脱而满足地笑的;还是在极致幸福时突然被人杀害,刹那间,将没来得及收回的笑意冻结成为尸体;还是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在笑,只是嘴角无意中翘起,紧闭的双眼里其实隐藏着巨大的痛苦与悲伤?
林徒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这股纠结甚至超越了对连思绿和白实的创造欲,就好像安妮的亡灵正附身在他的脑海里,催促他去挖掘她的秘密,追问她,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