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棉被晾在病歪歪的阳光下,被里是白底绿色条纹的,有一摊血痕留在上面,虽然被清洗过,浅红色的印渍仍然清晰可见。保润看见老妇人在两排晾衣杆之间穿行,举着藤条拍打棉被。她开始批评仙女了,没见过这么懒的丫头,拍拍被子都不肯拍,女孩子家这么懒,以后嫁给谁去?从早到晚守着那个音乐匣听啊,她的魂不在身上了,让那个匣子吸进去啦!啪,啪,啪。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被老妇人拍出来了,夹杂着雪花膏与海鸥牌发乳的香味。他能闻到香味。他轻易地鉴别出来,那是仙女的棉被,那是仙女的香味。
她的香味在空气里妖娆地回旋。她就在窗子后面,那只脚离他不远。五颗脚趾甲就在窗子后面,离他不远。五瓣红色的花瓣探出了窗子,向着保润开放。这是他们的咫尺天涯,他在这边,而她仿佛在天涯之外。一切都出乎预料,他来复仇,结果他呆呆地蹲在一口大缸边,脸上很痒,脑袋有点晕眩,他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又细又瘦,像一摊卑微的水渍。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的太阳果然是病歪歪的,他觉得自己也病歪歪的,而且下贱,怎么不下贱呢?他明明是来复仇的,现在他眺望着她的窗口,竟然在思念她了。
老人们总算进了屋,厨房里有碗碟相撞的声响,看起来,一家三口要吃午饭了。保润注意到老花匠顺手把几片菜秧叶子塞进了兔笼。外面只剩下那只兔笼了。兔笼放在蓖麻丛下,漆成天蓝色的铁丝网格,新近挂上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两只兔子,一灰一白,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她的兔子,她的宠物,她的朋友,离他如此之近。他混乱的头脑忽然一亮,一场濒临绝望的较量,顿时有了新的方向。从两只兔子那里寻求公平,是他的灵感,也是一个最简约的选择,他离开大缸,悄悄地潜过去,提走了那只兔笼。
兔子不叫。兔子不像它们刁蛮的主人,从不反抗。它们如此温顺,玛瑙般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来犯者,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好奇。两只兔子在保润的手里颠簸,一只仰望天空,一只怀抱菜叶,像一对安静的情侣。兔笼比他想象的要洁净许多,笼底的纸板刚被打扫过,青草和菜叶看上去新鲜欲滴,他闻了闻笼子,兔子光洁的皮毛也超出了他的想象,闻不出小动物常有的腥臭。现在,兔笼上的那个心形塑料标牌,他总算看清楚了,应该是从长毛绒玩具上剪下来的,上面印刷了三个花体字:我爱你。
他提着兔笼在医院里疾走,那个粉红色的小塑料片不时地触及他的膝盖,它以塑料的名义,对一个陌生的膝盖诉说,诉说盲目而空洞的感情。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天蓝色的兔笼太醒目了,井亭医院几乎人人知道那是仙女的兔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脱下外套遮住了兔笼。既然把兔子视为人质,便要善待兔子,他准备为两只兔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居所。他往僻静的地方去,钻进了医院东北角的小树林。谁都知道树林与草地是兔子的故乡,但这两只兔子有点特殊,除了吃草,它们另有使命。他试着把兔笼挂在一棵枣树的树杈上,兔子升到了半空,它们是快乐还是恐惧,兔子玛瑙般的眼睛未作任何流露,是他自己觉得不妥,兔笼不是鸟笼,不该挂到树上去的。他仔细察看四周的地形,记起来一棵老银杏树,树下有一个废弃的窨井,以前带祖父来散步,被绊了好几次,对于兔笼来说,那倒是一个理想的掩体。他找到了银杏树,奇怪的是废窨井从树下消失了。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听见树林里有别人的脚步声,他刻意躲避,没想到脚步声追着他过来了。站住,我是公安!那人发出了夸张的警告,保润吓了一跳,听声音蹊跷,回头一看,是柳生,柳生像一个幽灵尾随着他,进入了树林。
你提着人家的兔笼在这里干什么?功夫不错呀。柳生说,约会才几天,都在替她喂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