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甜味,收割过的裸露土地和菜地犬牙交错,一直延向天边。林健康几乎和大地齐平,他深深呼吸,索性仰天躺下。北斗星异常明亮,淡淡的云层像缠绵碎纸,掠过一弯明月。
你感到宁静吗?他问自己。清风,默夜,远离市声,投身自然,你的心灵难道未被洗濯吗?
不,他心里仍是一团焦躁。蚊虫不停叮咬,手持一束芝麻秆,东抽西打,腿上胳膊上还是肿起片片疙瘩。
时间不过是暂时冻住了,回到上海,一切还得继续。
和陈小兰的分歧能解决吗?算是原则上的分歧吗?他是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的,她会吗?
如果没有一颗宁静的心灵,就是世上最宁静的地方,也不能让人感到宁静。
到家两天,又搅得全家人仰马翻,个个停下手中事,一起来照顾他。回也回了,看也看了,想散的心依然散不掉,还是返回上海吧,别再给家人累上添累。
林健康拍拍身上的尘土和草根,开始往村里走。以正常的步速,不顾盼不停留,二十多分钟就能到家。
星星们依旧注视大地,虫鸣渐低。如果林健康知道,回故乡,只是给已有的痛苦再添上更深的一重痛苦,也许绝不会回来。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夜,推开房门的一瞬间!
难以置信!
震惊!
愤怒!
疯狂!
世界变了,不是他认识的世界!天塌了,地陷了!他的心被猛然揪起,又狠狠掷入深渊。他双手颤栗冰冷,无数猛兽扑上身来,剜肉噬血抓眼珠!他大吼一声,踢翻板凳,踹开竹筐,一路披荆斩棘,冲进黑暗的野地!
不知踩烂了多少菜畦,踏平了多少田垄,像狂飙横扫大地,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承受身心的疼痛!如果有人站在面前,他的目光能将人杀死!孤零零的小屋前青灯幽幽,灯下一片昆虫的尸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真相?哪一重才是真相,真相后面还有真相!以往的真相,不过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想象罢了!
谜底终于揭晓,所有的匪夷所思,所有的吞吞吐吐,都有了来由!
他自诩学识渊博,看透人生。却不知,生活才是真正的神灵,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生活,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他太狭隘!太闭塞!太无知了!
想象的到吗?想不到,永远也想不到!可爱的妹妹,世界为何对你如此不公?陈小兰觉得林健康最近行事离奇。前人说,学能移性,难道争论文章写多了,人也变得古怪了?
他在老家住了三天就回到上海,之后不停给家乡打电话。不到一周又回去一次,这趟没住,下了早晨的火车又坐夜里的火车返沪。下一周,第三次回乡,住了两天,回来依旧关门打电话,劝说老家某人出门打工,直到电话那头报告人已经走了,他才消停下来。整张脸黑黄黑黄,像淋了雨的陈年稻草,又似热天的冰棍,半滩冰半滩水,魂飞魄散。
他什么都不跟陈小兰说,眼里没这个人。陈小兰也不开口,冷眼旁观,只是耳朵里成天轰鸣,全是心碎的声音,“咔嚓咔嚓”响,一屋子的瓷器统统爆裂了。她直觉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离她越来越远。他的愤怒像气球,锁在皮囊里,一日壮似一日,她想象不出结局是什么,扭过脸,在纸上写:沉默是我的长项,就是嫁给一块石头,我也不会落败。
都待在办公室,没人买菜烧饭。陈小兰拉开冰箱,只剩几根枯败的小葱。林健康拿起外套,面无表情:“家里没东西,去外面小饭店吃吧。”
学校四周,从大柏树到五角场,从政立路到四平路,开了许多饭馆。林健康领头进了一家很小的饭店,只有五六张桌子,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摆着碗筷和塑料杯,塑料杯里插着粗糙的粉色餐纸花。除了他们两人,再没别的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