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离婚吗?离吧。”林健康疲倦地对陈小兰说。他面色苍茫,双手粘满泥土污秽,连手掌缝里都嵌着尘垢,不知道干了什么。头发凌乱,好像几天没洗,额前木知木觉顶着一撮浮灰。全身浸满了火车上的铁锈味,累累若丧家之犬。
林健康是个读书人,骨子里充斥着书卷气。事业受挫,妹妹走了,妻子也不满意他,他就是个悲剧人物。文人潜意识里都渴望成为悲剧人物,倘若成不了,还会暗中嫉妒悲剧人物。唯有比世人承受更多的痛苦,才可能将个人的痛苦升华为人类的痛苦,在痛苦中获得大智慧,获得思想的涅槃和精神的永生。孟子不是说过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就让悲剧来得更猛烈吧。他要通过自己的手,在种种痛苦之上再加一笔,彻底成就个人命运的大悲剧。
换句话说,林健康觉得,也不能再拖累陈小兰了。他不会改变写作风格,要他变,那就是抽去了他的精气神,抽去了林健康之所以成为林健康的根本依据。他们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还会越来越大。陈小兰跟着他,只能继续遭受精神上的折磨。他如果还有怜香惜玉之心,感激她以往的付出,最好的报答就是离婚。
“你是个好妻子,好女人。”林健康想清楚了,坐在床边,悲凉道,“我也不坏。但是,一加一不一定都等于二,两个好人,不一定就能好好生活在一起。现在,我已经不是最适合你的人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们分手吧。”
静寂令人窒息,他下意识起身,站到书架前,机械地抽出自己的书,放在另一头。分家先分书。
这时,灯泡闪了两下,第二下的光芒比第一下微弱许多,橘红色的钨丝渐渐灭去,房间陷入黑暗。林健康叹声气,先打开门,查看位于走道墙上的闸门,一切正常。陈小兰的目光追随着他,见状从厨房台子下面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只新灯泡,递给林健康。
两人配合默契,房间复又光明。
默契,能说明什么?
“我已经走上这条路,绝不会后退,后退就是投降。离开我,你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我的真心话。”林健康态度诚恳。
陈小兰回到桌边,继续写字。林健康知道,她不会立刻给出答案,在她平静的外表下,一定翻滚着惊涛骇浪。临睡觉前,陈小兰想妥了,对林健康说:“你刚才谈到的事,我同意。”
林健康把房子留给陈小兰,现金一人一半,还约定在婚姻存在期间写作的尚未发表的稿件,一旦发表,或者发表过的再度结集出版,稿费也分给陈小兰一半。最后,他拎了几件衣服、一堆书,离开家,一位好心的老师借给他一间小屋。
两人去了五角场。民政局上午办理结婚手续,下午办理离婚手续。记得当年结婚时,他不知道这个规定,兴冲冲恭维办手续的人日日积德,人家没回他话,想来也是难以回答。几个工作人员正聊着买房的事,见到有人进来,作鸟兽散,坐在桌前的正牌办事员,拿过结婚证,封面封里看了两遍,问:“为什么离婚?”
林健康回答:“我们思想观念有分歧。”
“你们都是老师啊!”老头翻了翻户口本,不以为然,“思想观念有分歧?有什么分歧?可以调解嘛!”
陈小兰马上说:“我们在经济上有矛盾,无法调解。”
一扯到经济,人人都能理解,经济问题是人生根本问题,连辛亥革命的导火线都是经济问题。老头不说话,很快给他们办完了手续。
“那么,再见吧。”在民政局门口,林健康对陈小兰说,“祝你,幸福。”漫天晚霞,墙壁白得刺眼,墙角翻飞着北风吹来的白色垃圾。他避开陈小兰眼睛,目光从她脸上快速扫过,就那么一扫,他发现陈小兰突然老去许多,面孔浮肿,眼角布满扇贝般的皱纹。
“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陈小兰声音黯沉,让人听不清楚。她打开自行车锁,抬腿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