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宋英凯,2013
从医学院毕业之后,我在这家医院待了快五年,虽然已经不是最资浅的菜鸟,但我每天依旧忙碌,忙碌得甚至离不开医院,整天待在病房与诊间之中,就连白袍都很少有褪下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生活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很真诚地知道,并不是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而是心里更深层的那些,迫使自己必须追求这样的忙碌。
这某种程度的荒谬,竟是我医治自己的糟糕处方。
晚上九点多,当我巡视完各病房病人的状况后,拖着生理上已然疲惫的身躯慢步走回休息室,而白袍左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星期一晚上九点多,有很多人有可能打给我,但绝对不应该包括他。
我看着手中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却让我迟迟不敢按下接通。
是岳成。
已经过世快十年的岳成。
我始终没有将他的手机号码从通讯簿中删除,在医学上死亡的定义有许多说法,但对我而言,身为最好朋友的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消失,他只是用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于我的认知当中。
——即便如此,这个他死后早已停用的号码也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打给我。
手机依旧震动。
我并不讳言自己迟未接通,有部分原因是对于灵异和未知的恐惧,但更多更大部分的原因,则是我心里最深层的灰暗记忆。
手机依旧震动,焦急而催促的震动。
就像那时候的水声一样,充满了包围与威胁。
而我颤抖的手最后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我试探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宋英凯!哎呀怎么会是你接电话!”
电话的那头是他,好久不见的熟悉声音。
岳成,我永远最好的朋友。
他说他是从十年前打来的,在还没发生那件事之前。
他陆续说了许多话,但我没有办法很专心听他在说些什么,回忆就像暗黑的流水不断涌进,从我的耳朵、从我的双眼、从我的口鼻倾泻而入,我像当时一样地危溺,从而生起的恐惧让我的身体懦弱地颤抖,压迫着我的呼吸系统,紧紧地像要夺去我的最后一口气。
“十年后,雅熏是跟谁在一起?”
这是通话因信号不良中断前,我听见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实说,即便信号没有中断,我想自己也会因为这句话而挂上电话。
我将手机随手一搁,双手撑着桌面,心跳剧烈地喘着气。
刚刚那通电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而岳成早已死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两个事实之间的极大落差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让我如此震惊到难以承受的理由。
而是他最后的问题,那个我这十年来一直在质问自己的问题。
我、岳成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都无可救药地爱上雅熏,这是我们一直心照不宣的事实,就连雅熏本人都相当清楚,从很久以前就非常地清楚,清楚到表现出她的为难,难以抉择的为难——亮丽温柔的她从国中开始身边就不乏追求者,但她却一直到了大学,还是跟我们一样保持单身。
我们即便四散各地,但思念却都是同一个方向。
直到那个夏天,那条溪边。
那是二○○三年,八月十六日,星期六的炎热下午。
有一阵子没见面的我们约到郊外的溪边烤肉,大家手忙脚乱地升火、烧烤肉片海鲜的香味四溢、闲聊各自精彩的大学生活、感怀那最快乐但逝去已久的童年时光。
“吃饱了,该来饭后运动了!”岳成擦擦油腻的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竟然就把上衣脱了,转着脖颈手脚,开始做起暖身动作。
“你该不会要游泳吧?”雅熏一脸惊奇。
是啊,鬼点子最多的岳成总能带给雅熏生活当中的惊喜。
“哼哼,让你们见识看看游泳系队的实力。”岳成点头,臭屁地笑着。
“饭后运动,你不怕胃下垂喔!”我笑着,却也跟着站起来暖身——在高雄读书的这几年,游泳早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抒压方式,陆地上的运动我可能比不过天生好手的岳成,但游泳可就不一定了。
“好,挑战者,高雄医科宋英凯登场,来宾请掌声鼓励鼓励!”岳成乐得拍手大笑,“看谁先到对面就赢了。来!雅熏你来当裁判喔!卫冕者与挑战者请就预备位置。”
我们各自站在一块大岩石上,眼下是清澈见底的溪水。
“准备好了吗?”岳成笑着看我。
“没问题。”我比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