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北平的三伏天酷热难熬。从大清早儿,人们就甩开了汗珠子。快晌午时,男人们干脆光着脊梁,坐在房檐底下摇芭蕉叶了。上点岁数的女人们,也把院门插上,脱下汗禢儿,光膀子做晌午饭。天桥春华园坤书馆的屋顶是用洋铁皮当瓦使的,晒上几个钟头后,屋顶就像锅底,屋里像蒸笼,以致从打一数伏,书馆就不怎么上座了,人们不愿意花钱来买罪受。
可是,最近这三天的情况变了。就说今天吧,这会儿正是晌午头,外头跟下火一样,听书的还一个劲儿地往里头挤。就连头晌午来的,还有没走的。要是三天前,这会儿该净场了,茶房们可以到后头找个背静地方弄盆凉水冲身子去了。干脆这么说吧,春华园这三天的生意,就跟三伏天的太阳那么红火。
春华园的东家是天桥地面上有名的戏班子班主丁从银,绰号“丁三狗”。他长得肥大敦实,大嘴岔子三角眼,脑瓜顶子中间秃一块,所以人们也叫他“丁秃”。平日说话刻薄,很少见他的笑脸,伙计和艺人们见了他都瘆得慌。可这几天他也喜笑颜开了。特别是当那位头上插着玉石帽的金簪子,耳朵上挂着金耳环,手上戴着银镯子,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似的董寡妇来到书馆时,丁三狗就像马屁精似的跟在她后头,打拱作揖,摆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来。
今儿个董寡妇精神头更足了,在台口坐了两个多钟头了,还不见一点儿乏劲。她是天桥地面上有名的“领家妈妈”,是个每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主儿。她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可这些钱全是她“养”的那六个姑娘给她在几个戏园子、书馆卖艺挣来的。说她“养”六个姑娘,并不是说这些女孩儿是她生的,她早年当妓女,根本没有生育能力。这些女孩子全是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还专挑六七岁的买,进门能干活,能伺候她;由她自己或是请师傅教这些女孩子学艺。等学到一定程度,就让这些孩子上场卖艺,等再大一点儿,就强迫她们陪客卖身。有的阔主儿想讨小,看中了哪位姑娘,董寡妇能狠狠地捞上一笔大头。以前有十几个女孩子都被她卖给富商大户了。董寡妇家还一年到头养着三四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为了“管教”这些不听话的女孩,她专门挖了个地洞,内藏皮鞭、剪刀、火筷子、钉板等各种刑具,有的女孩子还没学成,就被她活活虐待死了。她的口头语是“本事全是打出来的”。这几天春华园天天爆满,就是因为董寡妇又让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下海”,来春华园登台卖艺。这位姑娘乳名翠翠,学名唐忠翠。可董寡妇把她买到手后,不让她用自己的真名实姓,而让她随自己姓董,给她起了个艺名“红宝”。小红宝前天初次上场,腿肚子发软,全身哆嗦,是在董寡妇的逼视下才走上去的。可是当她微启朱唇,轻声唱出几句词儿时,一下子就压住四座。那些书迷们只觉得她那声音如同金嗓子刘宝全一样字正腔圆,妙不可言,特别是当唱到高音时,一个拔尖儿,使人们的五脏六腑像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似的畅快。再加上她那模样,虽然眉头微皱,仍像画儿上的小仙女一般。一曲终了,四座叫好声差点儿掀起房顶。小红宝一下子红起来了。董寡妇拍着大腿说:“我调理出来的丫头,一个赛一个,哪个不叫座?这红宝才三天就叫响了!这全是老娘的造化!”丁三狗也得了甜头,所以他对董寡妇特别殷勤。
晌午一过,正在书馆上人的时候,忽然门口的伙计高喊:“陆五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