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多来,他跟着莱高维诺主教学说中国的官话,学说本地人的方言,学写那些无比复杂的汉字,一心想做一个像老师一样的传教士,一心想做一个像老师一样的献身者。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教堂执事,甚至连教徒也不是。莱高维诺主教召集了教区里所有的神父,宣布他已经自动脱离方济各会。不错,是自动的,是自己要离开的,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他已经一无所有地做了七天真正的乞丐,在这个陌生遥远的国家,在这些不信主的陌生的异教徒当中,除了乞讨,他已经没有别的活路。走到大门外面的时候,面对汹涌的人群,他忽然想起了大海,想起了来中国的遥遥旅途上茫茫无际、剥夺一切的大海。隔着教堂的大门他还是隐约听见了莱高维诺主教的那句话,“我们方济各会的传统本来就是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的……”如果是在家乡,如果是在瓦拉洛,只要自己站在街头一语不发,就会有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四处流浪为了主而乞讨的修士。可是在这里,在天母河的平原上,自己永远都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今天晚上之所以受到这样的厚待,是因为他和马的主人相互认识,这位东关大车店的佟掌柜教名叫伯多禄(彼得),是天石镇最慷慨善良的教友,也是教堂唱诗班里最好的男中音,他们曾经在天石镇天主堂的弥撒仪式上见过很多次。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佟掌柜是不会允许自己留宿的。他更清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答应自己住下,也给自己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和厚厚的棉衣、被褥,可是佟掌柜尽量不多说话,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和恐惧。主人这样战战兢兢的接待让他满心羞愧。他明白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麻烦。他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一个乞丐是最没有资格羞愧的,除了食物之外,一个乞丐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为了饥饿,连异教徒的施舍我也接受过了,我早已经没有一丝廉耻可言。可不知为什么,睡在无知单纯的马儿中间,听见它们毫无戒备地倒换马蹄,舒展自在地喷着响鼻,酣畅香甜地嚼着草料,就更是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也许就是因为羞愧,他一大早乘着主人还没有起来,就离开了那间温暖的马厩。临走之前,他从怀里掏出来昨晚没有舍得吃完的棒子面窝窝,把带着体温的早餐吃下去。然后,把捆扎好的被褥挂在肩膀上。临出门之前,他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对着马槽后边的马儿们,对着那几双无知单纯的眼睛深深鞠了一躬,满怀羞愧地走出了马厩。立刻,门外犀利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到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