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多年后,当再生砖在全国流行,甚至大学建筑系也开设了再生砖学时,我却出人意料地没有选修这门炙手可热的学科。我似乎刻意地回避着它。但我在专业之外,仍保持了对它的关注——或者说一种警觉。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则对此深深着迷。她是城里人。她知道我是灾区来的孩子,时常来找我一起讨论再生砖及其相关问题。
“在你们那儿,是否每座新房子里,都有那样的声音呢?”
“只要是再生砖砌的,没有例外,砖缝间就会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出死去的亲人们的声音。”
“真美啊。感觉人完全融入了自然,而自然也与人合为一体了。”
“但你不认为,二者是怀着彼此仇恨的心态而勉强结合在一起的吗?”
“这难道能说是勉强吗?”
“以一种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方式,被动地捆绑在了一起,就像明明知道是毒药,也不得不喝下它。人生大抵不过如此吧。”
“但这的确是艺术,或者说是超艺术……那不也是毒药么?将生与死凝固在一块儿。这太令人羡慕了。”
“艺术?嗬嗬,你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灾难……”我的心脏至此已噗噗地快要跳出狭窄的胸腔。父母传下的血液在我的身体中激荡。我这时想的是把这女孩剥光了,再在一堆再生砖上狠狠干了她。
“不管怎么说,好像是原始而精致的手工作业,才能制造出这样的效果吧?真是神奇而伟大呀。”
“哼,恐怕,也与我们实际上都住在废墟上面有关吧。”
上大学那会儿,我的习惯是每天清晨仅穿内衣,一个人爬上教学楼的楼顶,面朝西方眺望。城市里浓重的污染使我看不太远,眼界中只是一堆堆灰色纸片般的楼房,沉滞得无法像鸽子那样飞翔起来。它们目前并不是废墟,却分明有着废墟的内在逻辑。而且,在再生砖学里,本来,一切事物都是当做废墟来预设研究的。这样一种思维方式,似乎更加接近于世界的本质。这种时候,我往往便会看见那位女同学,她仅穿短裤乳罩,露出肚脐,在操场上一圈圈跑步,矫健而苗条的身躯汗津津的,混和着乌浊的太阳而微微燃烧,好像一只满怀憧憬的凤凰。
——是啊,真美呀,多让人羡慕哪。但这只是平凡一天的开始。一天又一天,我们的生命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禁想到了她的出生,以及婴儿时的她。她的父母是谁?她住在什么样的房屋里面?是什么样的声音伴随了她的成长呢?
而她已经向我示爱了。
对此我承受不了。
但究竟什么是再生砖呢?围绕这个问题,学术界制造出了大量的、常常是彼此冲突的定义。在再生砖学中,许多论文都是以如何定义再生砖为命题的。人们陷入了概念和意气之争,师生之间、同学之间、朋友之间甚至为此反目为仇。
为了解决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再生砖学因此发展成为一门综合性学科,而不仅仅囿于建筑学的范畴。它吸收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学科的最新研究成果。再生砖被理解为一种物质综合器,一种基于激波能量的螺旋,甚至是玻色—爱因斯坦聚集的一种副效应。也有人试图证明它与高维空间有关,是时空漏斗的正向开放。还有人指出,再生砖重组了电磁场与引力场,改变了物理世界的某些性质,并使其重新几何化。这产生了不同寻常的结果及效应,使我们能够聆听到逝去亲人的声音。
但为什么偏偏是再生砖呢?本来,它就是一种低技术的东西。也许,对于技术本身,也需要重新认识吧。我们是怎么理解“高”及“低”的概念的呢?这与借尸还魂,或者外部神秘力量的干预,以及宇宙中的超智慧生物,甚至上帝,都不一定有着直接关系。再生砖所代表的,是一种深奥得多的东西,将全面修订我们关于世界的科学、哲学及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