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日增长,收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愈来愈令我困惑了。外人看到的往往是收藏的成果:几上某件艳惊四座闪闪生辉的神物,清末民初的文玩家具罗列獭祭宛若电影场景的家居即景,抽屉拉开一丸丸包裹密实的田黄、鸡血与牙雕,虔诚供奉深锁于一盅盅玻璃罩里的百万奇楠沉香,或是一室胡乱堆叠早已彻底摧毁物主生活的十座菜橱五座桌柜与一律数量夸张咋舌的各式常民老物……
人毕竟还是生活着的,我常常困惑于这些收藏人怎么俯仰于五花八门、耗尽他们精血生命搜得的东西之中。在没人的时候,这些人置身自己拉杂买来的器物堆里在做什么?看电视?上网?听收音机?无聊地抓耳挠腮抠嗅自家脚趾?在令人羡艳的宝物堆里也像一般人般吃喝拉撒无所不为吗?又或者这些宝物、奇石与华丽家具其实与主人各自走在两条平行线上,就像开着高档奔驰轿车的人却把车子违规停在路边欢喜吃着路边摊三十元一碗的卤肉饭?还是相反,把涂布俗艳矿物彩的清代家具当成LV、爱马仕与古驰包收集其实真实生活却一穷二白?
收藏人常是自傲而寂寞的。自傲于自己的奇遇与收藏,却寂寞于无人知晓自己的骄傲。有得意处而无人可分享(或反之,怕有人强要来分享),真是寂寞。
该怎么想像这些内心高傲孤绝的嗜癖之人?他们过着的是怎样的居家生活?身边跟着那些已捻掉人间镬气且喷吐霞光的超凡神物,生活如何能谦逊平静呢!
收藏买卖常常必须四处淘宝、跟贩仔交陪感情,甚至终日专在街道上往僻冷无人的旮旯里胡扑乱钻,偶尔亦会上当受气着了人家的道儿。如此获宝当然得意,但过程不免孤独灰扑不足为外人道,何堪分享呢?
这几年来,民艺在我生命中最鲜明与持久的影像之一,是从汽车挡风玻璃往前凝望的一条悠长不见尽头的黝黑公路,行进时车道两侧的白色分道线刷刷地快速后退而无止尽地再由远方浮出。红灯刹车绿灯油门,一条路机械地连接着下一条,有时已忘了自己为何奔驰于道上,似乎不是为了到任何地点,而是要让分道线不停顿地卷完一天该卷完的份,只为了生命自身的躁动。像发条鸟一样,“每天都飞到附近的树林里来,为我们所属的安静世界上着发条”。
唉,民艺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