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来病史》 鼠年(1)

未来病史 作者:陈楸帆


I am he as you are he as you are me and we are all together. See how they run like pigs from a gun, see how they fly. I\'m crying.

——The Beatles,I Am the Walrus

天又开始黑了。我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转了两天,连根耗子毛都没见着,可探测器的红灯一直闪着。我的袜子湿了,像块抹布一样裹在脚上,难受得想打人,胃饿得抽筋,可双脚还是不停地迈着,树叶像一个个巴掌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想把背包里的那本生物学教程还给豌豆,告诉他,这他妈的足足有872页,我还想把眼镜还给他,尽管那个不沉,一点都不沉。

他死了。

教官说,保险公司会依合同赔付的,至于赔多少,他没说。

我猜豌豆父母总会想留点什么做纪念的,可血染透了他全身。如果是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想要一件带血的T-shirt做纪念品,于是我从衣兜里摸出他的眼镜,又从防水背包里掏出那本死厚的书。我想这样的话,他父母就能想起儿子的那副书生模样,他跟这儿完全不是一国的。

我的袜子就是那时候弄湿的。

豌豆姓孟,大名孟翔,之所以被起了个这样的外号,一来因为他身形瘦小,活像棵豌豆苗;二来他老是厚颜无耻地把做豌豆实验的孟德尔当本家祖宗。他是生物系的研究生,也是这队伍里唯一一个我原来就认识的。

我不得不说,他死于对科学的热爱,这跟老鼠一点儿屁关系都没有。

据他们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队伍穿越废旧水库堤坝时,豌豆看到路边堤面的水泥里钻出一棵罕见的植物,于是,他没打招呼,就去采集标本。也许是深度近视让他踏空了,也许是厚达872页的生物学教程让他失去平衡,总之,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豌豆真的像一颗豌豆,轻飘飘地滚下百来米的弧型堤面,一头扎进垒满乱石和枯枝的水道里,身体被几根细长的树枝刺穿了。

教官指挥我们把尸体抬出来,用袋子装好。他嘴角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说那句口头禅,但忍住了,其实我挺想听他说的。

他说,你们这群傻×大学生,连活命都学不会。

他说的很对。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取下音量开到最大的耳机,是黑炮,他歉意地笑笑,说生火吃饭。黑炮难得地友善了一把,这点让我很吃惊,或许是因为豌豆死时他就在旁边,却没能及时伸手拉上一把。我关掉了MP3里的披头士,我是个怀旧的人,这点显得很不合时宜。

篝火旁,我烤着袜子,饭很难吃,尤其就着烤袜子的味道。但这让我觉得温暖,如释重负。

我他妈真哭了。

第一次跟豌豆说话是在去年年底,学校的动员大会上。大讲堂里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爱国拥军伟大,灭鼠卫民光荣”,然后是校领导轮番上台讲话,最后还有舞蹈团的文艺演出。

当时,我跟他挨着坐,至今我都没明白这座位是怎么安排的,我是中文系,他是生物系,我是本科生,他是研究生,八杆子打不着。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没找到工作,档案还需要在学校寄放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由于古文补考故意没过,我延期一年毕业。我烦透了找工作、租房子、朝九晚五、公司政治这些个破事儿,我觉得在学校呆着挺好,每天有免费下载的各种音乐和电影,食堂便宜,十块钱管饱,下午睡到自然醒还能去打会儿球,到处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是免费的,当然,只能过过眼瘾。说实话,就这两年的就业形势,就我这水平,申请延期那属于有自知之明,这话自然不能让爹妈听到。

至于豌豆,由于跟西盟爆发贸易战,导致他数次签证被拒。学生物的如果出不了国,那只有烂在国内了,何况他一看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坏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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