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来病史》 鼠年(8)

未来病史 作者:陈楸帆


可如今,我会在教官手势落下的瞬间冲出去,挥舞着长矛,像个真正的猎人追逐着那些毛色各异的耗子。它们总是蠢笨地迈开并不是为奔跑而设计的后腿,惊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听说,出口的新鼠会被装上语言程式,它们的咽颚结构被设计成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于是,我想象它们高喊着“No”或者“Don’t”,然后看着长矛穿过自己的腹部。

队伍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规则,尽管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战役结束,队员们会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给教官,教官会进行记录,并在战后总结会上对先进个人进行表彰。据说,教官还有一张总表,将关系到退役后的就业推荐,所以每个人都很卖力。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大红榜和期末成绩单。

黑炮总是得到表扬,大家暗传他在总表上的战绩已经达到了三位数,毫无悬念的状元,拥戴者众。我估摸着自己排名中下,跟大学里的成绩差不多,反正面上过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无悬念,垫底,要不是我时不时甩给他几根尾巴,说不定还是个零蛋。

教官找到我,说:“你跟豌豆关系铁,做做思想工作,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档案。”

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后面找到了豌豆,我远远地嚷了一声,好让他有时间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

“想家了?”我明知故问,他垂着脑袋,点点头,不让我看见哭肿的眼睛。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说:“我也想。”

他戴上眼镜,要过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妈真年轻。”

“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着爸爸的旧西服和妈妈的素色套装,他们那时还没那么多皱纹,头发还黑。“想想自己也挺操蛋,这么多年,净让爹娘操心了,连照片都没帮他们拍一张。”我的鼻子蓦然一阵发酸。

“你知道有一种恒河猴吗?”你永远赶不上豌豆的思路,我曾经怀疑他的脑子是筛子型的,所以信息遇到窟窿时都得跳着走,“科学家在它脑子里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原来以为是人类独有的,有了这个,它就能理解其他猴子的行为和感受,像有了一面心里的镜子,感同身受,你的明白?”

我的表情一定很茫然。

“同理心啊哥们儿,你的话总能说到别人心里去,所以我猜你的镜像神经元肯定很发达。”

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半天你丫把我当猴耍啊。”

他没笑,像下了什么决心:“我要回家。我要退役。”

“你疯了,教官不会批的,而且,你的档案会很难看,你会找不到工作,你想过吗?”

“我想得很清楚。我没法再呆下去了。”豌豆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总觉得,那些老鼠没有错,它们跟咱们一样,都是被逼的,只不过,我们的角色是追,它们的角色是逃,换一下位置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实在下不去手。”

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黑炮,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听说你去给那娘娘腔作思想工作了?”

“关你屁事!”我头也不转地大步走开。

“扶不上墙的烂泥,小心把自己一起拖下水了。”他在我背后喊着。

我尝试着开动镜像神经元,去揣测这话里的用意,我失败了。

教官犹豫了,他看着地图和探测器,陷入了沉思。

根据探测器显示,鼠群正在向片区交界处移动,按照我们的行军速度,应该可以在12小时内拦截并消灭它们,更重要的是,本年度的任务就可以顺利完成,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光荣退役,结束工作,回家过年了。

问题在于,那属于两个片区的交界地带,按照规定,队伍不允许跨区作战,用术语说,这叫“抢战功”。搞得不好容易得罪上面,领导责怪下来不好交代,有时候,前途荣辱就在这一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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