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 怀念从文 4

我们把景仰忘记了 作者:阎真


抗战期间萧珊在西南联大念书,一九四○年我从上海去昆明看望她,一九四一年我又从重庆去昆明,在昆明过了两个暑假。从文在联大教书,为了躲避敌机轰炸,他把家迁往呈贡,兆和同孩子们都住在乡下。我们也乘火车去过呈贡看望他们。那个时候没有教师节,教书老师普遍受到轻视,连大学教授也难使一家人温饱,我曾经说过两句话:“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书常常给人带来不幸。”这就是那个社会的特点。他的文章写得少了,因为出书困难;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东西都在涨价,他不叫苦,脸上始终露出温和的微笑。我还记得在昆明一家小饮食店里几次同他相遇,一两碗米线作为晚餐,有西红柿,还有鸡蛋,我们就满足了。

在昆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我们不再辩论了,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们同游过西山龙门,也一路跑过警报,看见炸弹落下后的浓烟,也看到血淋淋的尸体。过去一段时期他常常责备我:“你总说你有信仰,你也得让别人感觉到你的信仰在哪里。”现在连我也感觉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闪光,我觉得心里更踏实。离开昆明后三年中,我每年都要写信求他不要放下笔,希望他多写小说。我说,“我相信我们这个民族的潜在力量,”又说,“我极赞成你那埋头做事的主张。”没有能再去昆明,我更想念他。

他并不曾搁笔,可是作品写得少。他过去的作品早已绝版,读到的人不多。开明书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说,他陆续将修订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遗失,他叹惜地告诉我,丢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写社会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几册却都是关于男女事情的,“这样别人更不了解我了”。

最后一句不是原话,他也不仅说一句,但大意是如此。抗战前他在上海《大公报》发表过批评海派的文章引起强烈的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他可能感到一点寂寞,偶尔也发发牢骚,但主要还是对那种越来越重视金钱、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在这一点我倒理解他,我在写作生涯中挨过的骂可能比他多,我不能说我就不感到寂寞。但是我并没有让人骂死。我也看见他倒了又站起来,一直勤奋地工作,最后他被迫离开了文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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