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碰碰她,毫无芥蒂,没有顾忌,可是时间其实没过多久,女孩好像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头发里,呼吸间,也好像还有些牛奶味道,但是他不一样了,成了亲的年轻男子,懂了事,再去看她,再去碰触她,竟是带着些向往和恐惧的。好像关外早来的秋天,昨夜的水成了今早的冰,薄薄的,让人想要踩一下,咔的一声,会清脆地碎裂。
1.
1925年夏天,二十七岁的日本人东修治在自己的家乡京都收到了他的舅父自中国的来信。信中描述了一个他在故事中听说过、在寺庙的画卷中看到过的国家。那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物产与劳动力都价格低廉,法律只不过是有枪的人骑马的人嘴里面说的话。舅父的会社刚刚投标建成的一段铁路,请当权者做了股东,钱赚得顺利又安全。舅父在信末请修治考虑愿不愿意来这里帮他的忙,他有一些新的建设项目将要启动,更信赖的还是自己家的孩子。
修治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开有两个颇有规模的五金商店,母亲是家庭妇女,有时候会在店里帮忙。修治有一个姐姐,名叫樱,嫁给了家世相当、勤劳本分的男人。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做桔,刚从大学毕业,一个人在东京的书报馆工作,已经有了恋人。修治本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面容端正英俊,头发漆黑浓密,身体结实,脑袋也聪明,从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在同行出身的舅父的建议下,修治在大学里面的专业是建筑,建筑是科学也是艺术,学习建筑的修治做事严谨认真,但是性格和心灵底处仍有些对传奇的向往:比如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趁年轻做些白发花甲时值得夸耀的大事。他回复舅父愿意前往,在一个初秋的早上,东修治辞别了父母和姐姐妹妹,登上了前往中国东北的客船。
船在海上行驶五天后,修治在大连登陆,舅父派人在港口接应他,然后坐火车去奉天。来人个子不高,名叫小郑,中国人,日文说得很好,人也机灵,付了些钞票给火车站的士兵,在临时加开的火车上弄到了靠窗的座位,四周挤着满满登登的中国人。刚刚抵达异乡的修治对人尤其好奇,他看见长椅上有人跷着二郎腿,过道上有人盘着腿围圈打牌,椅子下面也有人躺着睡觉,他旁边是篮子,里面可能是大连本地产的时令水果,还有个刚满月的小孩子。人的气味和烟草的气味攒在一起,像朵纠缠厚重的乌云。
乌云外面有个姑娘。
她坐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上,下面垫着一张报纸,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有一双大脚,穿着黑色的软皮鞋,白色的袜子与背带裤的裤腿中间露出了一节小腿,圆滚滚的,白净。女孩衣着讲究,背带裤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领角上还绣着蔷薇,她有黑色的短头发,烫着些卷儿,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欧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车轮轧过铁轨的缝隙,火车晃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椅子下面,篮筐里的小孩子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拿出来,从怀里掏出乳头塞进孩子的嘴巴,她没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攀在长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个费力且尴尬的姿势。小郑把毡帽放在脸上准备打个盹,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让。修治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女人就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没回头看,向外走。污浊的气味渐渐淡了些,他直走到那个读书的女孩旁边。她以为他要去厕所,便向旁边让了让,因为被自己手里的故事吸引,所以一直都没有抬头。
妇女在修治的位子上坐得倒是安稳,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里。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歪歪斜斜姿势各异的人群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女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他将帽子拿下来,向她点点头:“可记得我?”
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