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在大雨中穿过站前广场上的人群,他的手都一直攥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们彻底走出火车站之后,显玚却把手松了,他只是背着猎枪,闷头走在前面,把一个后背留给明月。他的步伐太快,步子又迈得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雨水把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的妆容冲得稀里哗啦,一脚踩在没深没浅的水坑里面,泥点子能溅到脸上去。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脚踩住,停在原地,再没跟上去。显玚自己走出去七八丈远,慢慢回过身来。
明月抹了一把脸,隔着雨水布成的帘子问他:“跟谁,跟谁发脾气呢?”
“你心里知道。”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跑了几步,到他跟前,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己:“是,是跟我不?小王爷是跟我来劲儿呢,是吧?”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我要是没回来呢?这火车要是没出故障,按时走了呢?明月你是不是就真的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是不是?!终身大事儿妥当了,姑娘心里高兴吧?在我这里粗茶淡饭地糊弄您,平时待您还不客气不周到,这回可解脱了,是吧?……”
显玚这几句话没说完,明月只觉得像有一把飞薄锋利的小刀在她的心上来回地割,割得血淋淋的,流得满胸口都是,张开嘴巴就要吐出来一样,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横流漫卷了一片,下一秒钟便难以控制地叫起来:“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你办得很好啊!”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带,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撞在一起,他忽然知道,自己一直压抑的、滔天的怒火究竟是冲谁来的了,对,是她,就是她!他以为她被迫出嫁,应该誓死抗争,五花大绑地被困在车上,等着他来营救。谁知道这人身上穿着漂亮的洋装,形容镇定。誓死抗争?分明是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就要逃出生天。他把她从车上弄下来,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自己不是把人家好事儿给搅了吧?那可是损了阴德了啊……
“我也不想!”她用力要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掌控中抽出来,可是他攥得那么紧,像要把她的那一节手臂生生掐折了一样。
“那你怎么不闹不跑不叫不去找我?!”
她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几乎同时,铆足了力气一脑门撞向显玚的脸,他颧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忽然吃痛,手上松了,明月的手抽回来的同时转身就跑,可是脚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狠狠地拽回来,摔在他怀抱里。她所有的哭声被收纳在他的胸膛里,她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打他,头脸肩膀后背,所有能够得着碰得到的地方,真的用了力气,连自己的手都疼了,可这个人不躲闪也不抵挡,只是用身体包裹她,承受她。他们像两株缠绕的藤。
雨越下越大,卖糖炒栗子的妇女躲在屋檐下面,看这对男女在雨中追逐吵闹叫嚷最后又拥抱在一起,轻轻说,作孽,作孽。
很久之后,汪明月长大了,见的人和经历的事情多了,发现无论她后来有多恼恨这个人、讨厌这个人或者认为他有多混账,她都必须承认,跟所有人相比,显玚是个真的男人,事情来了不会躲、有了麻烦他来扛的男人。
那天他没有带她走,没有隐藏她,没有任何选择任何一种妥协或者折中的办法,只是把她直接领回王府,对福晋和所有的家人说明月从此是我的人,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不追究,但今后谁也不能要她走,谁也不能难为她。
那天早上彩珠吃到了一个邪门的双黄鸡蛋。不久之后的晚上,数个月不省人事的老王爷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西去。老王爷手上的绿玉扳指传到了小王爷手上。后来福晋一边喝汤药一边对彩珠说:“从此他是一家之主了,你顺着他,别想太多了,自己也好过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