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南一是渐渐知道汪明月和吴兰英的后果与结局的。那天之后,明月再不来学校上课了,十多天都没有消息,终于南一在教务处看见干事在整理明月的材料,她这才知道她被那位姓爱新觉罗的“叔叔”送去了日本。而吴兰英则音信全无,当南一天真地奢望着有一天也会得到关于她的类似于明月的片段消息,说她被送去国外读书,或者被遣送回老家,或者顶不济被关在某个监狱,而南一至少可以去探探监的时候,一个最可怕的说法在城里蔓延着:组织并领导学生运动的年轻人们被军阀逮捕,并早已被秘密杀害。没有人证明这个说法是对的,因为谁也没见到他们的尸首;更没有人证明这个说法是错的,因为那个叫吴兰英的女孩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课堂、家乡,或者她的朋友们面前。
这个事件之后,南一的父母并没有因为女儿铤而走险、几乎丧命而责罚她。刘太太坐在南一的床头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收成不好的年份里,乡下就会闹另一种祸患,深山老林里面的银獾子会跑下山偷人,它会变身成一个水灵灵模样俊俏的少年,专躺在雪上,直挺挺的,做出个快要冻死的模样,有同情心的小姑娘见了,就会想把他救过来,刚背到背上,银獾子就把她给摄走了。不过银獾子不吃她也不害她,只把她养得白净肥美了,给自己做媳妇。饥馑年里,各家丢失的女孩子都有这样一种解释。刘太太拍了拍南一的后背说,你就想,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是被银獾子给叼走了呢?叼到山上去,给它做老婆呢?她长得怪好看的,对不?银獾子从来不难为好看的小女孩的。
十八岁的上了多年洋学堂的姑娘会相信这个无稽的传说吗?那些亲手把女儿卖给人贩子的饥饿的村民们会相信这个传说吗?然而是否相信,仅在于你是否愿意去相信,是否愿意让一个更有力的、更由不得你的解释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南一默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她缩在里面点点头,同时掩住满脸泪水。
但妈妈讲的这个故事却埋在了南一的心里,成了她跟一个年轻男子故事的开端。她见这个人躺在雪堆里面,直挺挺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面都沾满了白色的雪花,脑袋里面便出现了这个故事。他是深山老林里面下来的银獾子。
那是1924年的春节。已经高中毕业的南一跟着爸妈去抚顺乡下的姥姥家过节。姥姥请村里的屠户宰了一头246斤的大猪,肥油炼了整整两坛子,跟灌好的血肠一起放在厨房里。猪头被供在香案上,旁边还有豆包、鱼形馒头、干鲜果品。排骨被拆成大块埋在院子中的雪堆里。井里面冰着秋梨和苹果。屋子里的炕烧得热烘烘的,大人们坐在上面吃花生、嗑瓜子,小孩子在炕下面打吧唧、玩弹子。不大不小的南一挨着炕边坐着,笼着袖子看着表弟把更小的表弟手里的吧唧以一种颇狡猾的方式一个个地赢过来。
舅舅叫口渴,妈让南一去外面取冻秋梨来。她巴不得找了个机会出去,也不去拿梨,自己出了门逛游。踩着头一天下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就走到了大田地的边上。雪野洁白,一望无际,阳光被折射,刺得人眼睛发酸,慢慢地就要流出眼泪来。南一没戴手套,用冻得发红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双手笼在嘴边,向着最远处的一片空茫一声大吼:“讨厌!”
那声“讨厌”传得很远,过程当中几个来回,像有人还嘴。南一又继续大喊:“讨厌!讨厌!讨厌!真讨厌!……”她狠狠吼叫了几声,发觉没趣了,决定往回走。回身迈了一步就摔倒了,蹲下来,从雪地里面扒拉出来个人形,却是个双目紧闭的人。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尸体,当即啊的一声大叫,一屁股倒坐在后面。过了半晌,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竟有些活气,她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皮肤冻硬了,内里还是软的——人没死。